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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第二天,張之洞又在湖廣衙門議事廳裡,舉行隆重的大會,邀請的便是譚繼洵、王之春、陳寶箴,再加上鹽法道、糧道、兵備道、漢黃德道、漢陽知府、武昌知府等人。昨天的演講,他今天又重講了一遍,因為聽眾都是頗有從政之道的高中級官員,張之洞的神情沒有昨日的激動,議事廳裡的反響也遠不如昨日會堂裡的熱烈。張之洞演講的主要內容是兩個字:籌款。戶部的銀子半個月二十天到不了,投產在即,一天也不能延誤,湖北省務必要緊縮各項開支,在十天內籌出一百萬銀子來,戶部來銀後再歸還。除開王之春、陳寶箴表示努力想辦法、積極籌措外,與會者再沒有第三人發言。眾道府大眼瞪小眼,大小眼睛又一齊望著巡撫大人。自從馬鞍山煤礦事件之後,七十歲的譚繼洵對洋務一事在原先的「冷淡」之上更增加一層恐懼感。他現在對洋務是避之惟恐不及,聽到兒子稱讚鐵廠時,他也會想到自己是不是老了,跟不上潮流了 ?他有時甚至還萌生致仕回籍的念頭,只是因為盧氏、王氏、魏氏三個小妾堅決反對,他才不敢說解甲歸田一類的話。他近來身體不大好,神志懶散,對於張之洞的那一套一點興趣都沒有,俄皇太子來漢也罷,鐵廠、槍炮廠竣工投產也罷,似乎都與他無關。至於銀子,他有一條規定,不能隨便拿出來給張之洞。洋人的那些黑機器,在他的眼裡就好比無底黑洞,任你多少銀子也都填不滿,而且一點回音都聽不到。來督署後得知總督的用意,他便抱定一個宗旨:不說硬話,不表硬態。

  大家都不再說話了,場面頗為尷尬。張之洞便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對譚繼洵說:「譚大人,你看有什麼法子可想,能湊出百把萬兩銀子來嗎?」

  隔了好長一會,譚繼洵才開口說:「湖北銀錢一向匱乏,這點張大人您是很清楚的。這十天半月,莫說籌集百萬兩銀子,就是二三十萬也很難呀!」

  張之洞的臉刷地沉了下來,極不高興地說:「譚大人,你是湖北之主,鐵廠也好,槍炮廠也好,都設在湖北。早日竣工投產,不只是我張某人一人的事,也是為湖北為您譚大人臉上貼金的事。您莫推辭了,無論如何要籌集百萬銀子出來,待戶部銀子一到,即刻如數歸還。」

  譚繼洵心裡冷笑道:戶部的銀子還是天上飛的一隻鳥,你就把它當作桌上的一碗菜了!到時沒有銀子下來,我湖北還不是白白地賠了一百萬?但望著張之洞那張峻厲的面孔,聽他帶刺的話,他知道這話決不能說,否則真要把這個任性的名士制台惹得老羞成怒不可。他壓下心中的不快,使出他慣常的圓滑作派。

  「大人的廠辦在湖北,的確是給湖北的臉面上貼了金子,譚某人理應支持,只是一時要拿一百萬,這實在是強人所難。湖北的錢糧,都在爵堂方伯的手裡握著,他又是一腔熱血願盡力設法,此事大人你就交給爵堂方伯好了。只要他拿得出,譚某人決不半點為難,盡數借過大人便是了。不過,爵堂方伯也要替湖北負責,請鐵政局出示一張借條,此張借條便存人藩台衙門吧!」

  譚繼洵耍了個縮頭術,把挑子撂給了王之春。王之春當然也知道,湖北要在短期內籌集百萬銀子,是件根本做不到的事,但是他剛才說得堅決,毫無保留地支持督署的決策,此時又怎能改口呢 ?王之春是個聰明人,他早已看出洋務在中國很快就會是一樁最時髦的事,中國只有全盤學習洋人的技藝,才會有出路。

  從私人感情來說,他與張之洞也淵源極深。無論于公於私,他都要堅定不移地站在張之洞的一邊,即使籌不到百萬,也要硬著頭皮,竭盡全力去籌措四十五十萬的。當下王之春笑著說:「既然譚大人這樣相信我,我就盡力去辦吧!也希望各位道府予以支持。」

  在座的各道府見譚繼洵發了話,王之春又接過了挑子,便一個個開口「好說好說」,但心裡都在想:我們的那點銀子金貴得很,怎麼能給你鐵廠去糟踏?肉骨頭打狗,有去無回的事,要做你王爵堂去做吧!

  儘管鐵政局的督辦蔡錫勇對這一宏偉決策沒有把握,但鐵廠和槍炮廠上上下下已經掀起了聲勢浩大的建設高潮,一座座廠房在日夜修建,一座座煙囪在天天加高,一架架機器在快速安裝,一船船煤鐵在不斷地運來,兩個緊挨的工廠工地上,一派熱火朝天、人聲鼎沸的景象。

  儘管湖北省的最高長官譚繼洵以及大部分道府態度消極,但王之春、陳寶箴支持有力。王之春掌管銀錢藩庫,陳寶箴控制江湖黑道,生財都有路子,半個月便籌集到五十五萬銀子,保證了施工不致中斷。然而,戶部卻一點響動都沒有。

  原來,戶部的態度正如譚繼洵預料的:根本不把張之洞的設想當一回事。戶部現在是翁同龢的一統天下,滿尚書熙敬不過掛個虛名而已。撇開翁同龢對張之洞的成見不說,戶部多年來便是在捉襟見肘的狼狽處境中過日子,國庫收入年年減少,除救荒賑災等常務外;鐵路、電線、購買洋槍洋炮這些新的開支年年增加。慈禧雖然住進頤和園三四年了,但園工並未停止一天,浩繁的開支常使書生氣頗濃的狀元公心疼。他翁同龢即便有點鐵成金之術,也應付不了每天雪片似飛來的索銀奏報和四面八方的巨大開銷!

  看到由外奏事處轉來上面批有「戶部閱」朱批的湖廣奏摺,翁同龢只是淡淡一笑,對著身邊的司官說,一個俄國皇太子來順便看一看鐵廠,就值得這樣小題大做興師動眾嗎 ?張香濤做了十多年的督撫了,還不改當年好出風頭的舊習,真是拿他沒法子!說完,將它存人櫃子中,再沒有下文了。

  一個月了,還不見戶部的批文下來,張之洞急得不得了,發四百里快函給楊銳,叫他打聽下戶部的消息。楊銳通過在戶部做員外郎的一個朋友得知:奏摺在戶部給淹了。接到楊銳的回信後,張之洞氣得大罵:「翁同龢是個誤國的權臣!」

  戶部這條路給堵了,總還得再設法弄些銀子來呀。借!萬般無奈之下,只有這一個辦法了。向誰去借呢?姐夫鹿傳霖那裡已借過一次,不好意思再開口了。

  桑治平告訴他,當年他提拔的太原知府馬丕瑤已擢升廣西巡撫了,可以請馬幫幫忙。張之洞想想也是,但廣西是個窮省,比山西好不了多少,不能叫別人太為難。便寫封信給馬丕瑤,請他斟情騰借十五萬。即使馬丕瑤答應借,缺口還很大。放眼海內各省,再沒有哪個巡撫過去于自己有特別交情了。

  王之春說:「官銀借不到,乾脆借私銀算了。」

  張之洞說:「你是說到票號去借?總督衙門向票號去借錢,傳開去會成為百姓的談資,不合適。」

  「不向票號借,向私人借。」

  「商人的銀子都在周轉中,叫他馬上拿出幾十萬來怕不可能。」

  王之春笑道:「也不向那些商人去借,他們都胸無大志,鼠目寸光,即使一次拿得出,他也不會借給你,他怕你不還他。到時你是總督,他又不敢跟你打官司,與其將來吃虧,不如現在不借。」

  張之洞搖了搖頭說:「爵堂,這我就弄不清楚了,不是票號又不是商人,還有什麼人家裡藏著幾十萬兩銀子等著你去借?」

  王之春依舊笑笑地說:「有一個人,中西結合,亦官亦商,海內一大能人奇人。我想香帥如果向他去借,定然不會碰壁。」

  「這人是誰?」張之洞一邊摸著鬍鬚一邊想著。「你是不是說的盛宣懷?」

  「正是他。」王之春哈哈笑起來,「香帥不是說過,那年您從廣州來武昌,船過上海時,他專門從天津趕來,跟您談起湖北的煤鐵礦藏的事嗎?現在湖北煤鐵遇到困難,我看他不會袖手旁觀的,您不妨試試。」

  「叫他借三十萬,他拿得出嗎?」

  「我想他拿得出。」

  「好吧,試試看吧。」張之洞說,「現在只剩下這條路了。」

  「還有一條路可走。」王之春頗有成竹地說,「官銀私銀之外,尚有洋銀可借。」

  「啊,是的,你提醒了我。」張之洞的心情開朗起來。「馬丕瑤、盛宣懷那裡若借不到的話,我們就向香港滙豐銀行去借。只是湖北的關稅收入不如廣東,擔保的條件不硬。」

  「我們握有一個很硬的條件呀!」

  張之洞一喜:「你說的是什麼?」

  「香帥,」王之春的雙眼裡閃著亮光,「我們可以拿今後煉出的鋼鐵來擔保哇!」

  「爵堂,你真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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