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八三


  那正是洋學問仗著堅船利炮,以它磅礴不可阻擋的氣勢向東方湧來的時候,是朝野上下竭力巴結討好西方列強的時候,那也是崇洋媚外情結在年輕一代的心裡悄然滋長的時候,辜鴻銘以在海外二十多年,通曉十國洋話的身分而表現出的這種態度,令人驚訝,使人不可理喻。但張之洞對之特別欣賞。他常常當著眾幕友的面誇獎辜鴻銘,不僅誇他敬業勤學,更誇他這種崇尚中國學問的態度。張之洞對幕友們說,不要看我張某人天天在辦鐵廠、買洋人機器,看我口口聲聲在說向洋人學習,其實我學習的只是洋人的技藝,是拿來為我所用,要說真正的學問,西方豈能比得上我泱泱中華。我們的學問好比長江大河,他們頂多只是湘江漢水,我們好比是汪洋東海,他們頂多只是雲夢洞庭;我們好比參天大樹的主幹,他們頂多只是一些枝枝葉葉而已。

  有了總督大人的支持,辜鴻銘的這種態度更為堅定了。也由於辜鴻銘以親身經歷在總督面前揭露西方的薄弱短處,同時也更使張之洞認為自己對中西文化的這種比較是正確的。

  現在辜鴻銘已把中國的學問拿下來了。幕府的師爺,無論是談經史還是談詩文,他辜鴻銘都可以與他們談得融洽而深入。由於他的過人聰明和機警,他常常會冷不防地出些怪點子來卡住那些侃侃高談的師爺們,讓他們突然噎住以至於翻白眼,於是他和周圍的人便會捧腹大笑,其樂無窮。人們早已不敢小視這個辜洋務了,他不僅是個中西雜交的混血兒,他更是一個中西會通的學者。

  他除了滿腹中西學問外,人們發現他還有一個獨特的性格:風趣幽默。在中國的士人中,不乏學富五車的耆宿,不乏博古知今的通人,不乏七步成詩的捷才,更不乏剛正嚴謹、矜持穩重的君子,但少見風趣幽默的快樂人。這或許是中國文化的特徵,然而,這的確是一個缺陷。

  公務閒暇,辜鴻銘常常會將他自己所編造,或從外文書報上看到的有趣故事說給大家聽,又時常會發表一些驚世駭俗的怪論,成為眾人飯後茶餘敘說不休的談資。

  有~天午飯後,眾師爺在院子裡曬太陽,一邊喝濃茶抽水煙,一邊天南地北瞎聊天。辜鴻銘對眾人說,我在洋人的報紙上看到了一則趣談,諸位要不要聽。師爺們見辜洋務要說外國人的故事,立刻來了興致。大家圍在他的身邊,敦促他快講。

  他說有個英國人叫濮蘭德,曾在總稅務司赫德手下做過幾年錄事司,平時愛給英國報紙上寫點中國風土人情,但大多是皮相之見,無甚看頭,只有近日寫的一篇議論中國官員衣服上的黼黻小文頗值一讀。濮蘭德說,西洋跟中國打了幾十年的交道,為了打通中國市場,西洋費了很大的力氣,耗費數不盡的軍餉。在戰場上西洋每戰每勝,中國不是對手,但是到後來與中國官員辦交涉,卻又每一次都處於下風,反而是中國獲勝了。這是什麼緣故呢 ?西洋人納悶不解。要說中國官員的才智勝過西洋人嗎?他們一個個都木木訥訥笨頭笨腦的,即使叫這些人去給西洋人看門都勝任不了。要說中國官員品行勝過西洋人嗎?他們一個個都虛偽貪婪,見錢眼開,人品實在卑污。但就是這種無才缺德的人,為何西洋的欽差領事一和他們相遇,便心裡恐懼,惶惶不安,最後在中國人步步進逼中不由自主地步步後退,使本來該得到的好處大大減少呢 ?西洋許多專家研究來研究去,都不得其解。最後讓這個濮蘭德給解開了。原來,這是中國官員衣服上的黼黻在作怪。他說中國官員衣服上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花紋,其實都是人所不識的咒語。這些咒語包圍著一個個不同的動物圖案,一旦與外國人談判,這些咒語便會自動驅使動物圖案發出磨牙般的尖刻聲音。這種聲音使得談判的西洋人頭腦發脹、神態昏亂、恐懼發抖,寧願吃點虧早點結束談判,擺脫痛苦。濮蘭德說,他問了許多有過和中國官員談判的西洋領事欽差,都說聽到過這種令人恐懼的磨牙聲。所以,他向西洋各國政府建議,今後,若與中國官員們談判,不准中國官員穿他們的官服,要他們改穿我們的窄袖短衣,聳領高帽,他們的鬼魅伎倆就無法施展,我們在談判桌上就不會吃虧。

  眾師爺聽後都開懷大笑。他們明知這是對洋人的調侃,卻樂意用來暫撫被洋人傷害的心靈,求得一時虛幻的自慰。

  又有一天,一位年輕的師爺在做事的時候,突然放了一個響亮的炸屁,安靜的文案房經此干擾,立時不安靜了。隔壁房間的辜鴻銘也聽到了,他端起一杆紫銅小煙壺慢慢地踱過來,對眾人說。我說個故事給你們聽——

  有個西洋人名叫軌放得苟史,是個研究格致學的專家。因為聽說近年來中國南方各省常患瘟疫,死了許多人,他心裡憐憫,想把瘟疫病源找到,對症下藥,搶救得此病的無辜中國人。他遊歷瘟疫盛行的幾個省份,詳細調查研究,最後終於弄清楚了。軌放得苟史說,中國的疫症來源於狗屁。狗之所以放屁,是因為狗得了病。而狗之所以得病,是因為狗吃了不該吃的東西。這些東西在狗的肚子腸子裡發熱作爛,狗性本涼,涼熱相雜,則成結滯之病。狗一得此病,五臟六腑中的污穢之氣便不能下通,積久為毒,郁而成氣,毒氣從狗的肛門裡排出,則成了狗屁。狗屁蔓延,瘟疫發作。

  -眾師爺聽了這個故事,笑得前俯後仰。那位年輕師爺笑後

  說:「辜洋務,你是罵人不著痕跡,罵我放的是有毒氣的狗屁。」

  辜鴻銘卻正色道:「年輕人,你理解錯了,這位軌放得苟史先生的故事,不是罵放屁的,而是諷刺今日中國做官的人。他的本意是說今日中國百病叢生,皆由管理者不當,而這些管理者都是些狗屁不通的人。」

  幕府師爺們大多有點真才學,只是官運不濟,不能自己掌印把子,嫉妒之心由此而生。想得到而又得不到,所以對於官場,他們比普通百姓更為反感,故而他們聽了辜鴻銘這個「狗屁不通」的故事十分開心,廣為傳播。沒有多久,武漢三鎮的官場裡都知道西洋有個研究狗屁的軌放得苟史的人。

  辜鴻銘便這樣常常給周圍那些拘謹有餘、放鬆不夠的師爺帶來樂趣,慢慢地大家也就不把他的古怪高傲太當成一回事,而願意與他往來。

  後來,幕友們又發現辜鴻銘的另一大缺點:貪女色。他已經有了妻子,並且為他生了一個女兒。兩夫妻感情很好,但這並不影響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好女色,這是男人的常見病,本不奇怪,奇怪的是辜鴻銘喜歡的不是在容貌上,而是在腳上。興許是在西方時間久了,從小長到大,他沒有看見過纏足的女人。一踏上故國的土地,看到的都是裹成三寸金蓮的女人,走起路來,一步三搖,顫顫巍巍。在辜鴻銘的眼裡,這簡直是人世間最美妙最不可言狀的形態,相比起來,西方女人那種大步流星的動作,就顯得非常的粗野,缺乏美感。他的太太的腳比一般女人的腳都要小,故他特別喜歡。他在外面尋的那些花花草草,也都是些長相一般而腳特小的女人。辜鴻銘並不隱瞞他這種獨特的嗜好,也不在乎別人對他的譏笑,我行我素,任性所為。關於男女之間的結合,辜鴻銘還有一個奇怪的觀點:一個男人娶幾個女人是天經地義的。男人好比茶壺,女人好比茶杯。一把茶壺必須配幾個茶杯才合適。反過來,一個茶杯配好幾把茶壺就不合適了。辜鴻銘的這個比喻貌似有理,其實荒誕,但它新鮮有趣。一經出口,立時傳遍三鎮,很快又傳到海外,成為當時中國的一句名言。這次梁敦彥告訴張之洞的事,就是因為女人而引起的。

  三個月前的一個假日,辜鴻銘過江到漢口去玩,信步閒逛到江漢關旁邊,被一棟乳白色的小洋樓吸引住了。這小洋樓上下兩層,外形酷似蘇格蘭的民居風格,辜鴻銘猜想它的主人一定是位英國人。

  洋樓用一鐵欄杆圍著,沿欄杆的是一排三尺來高修剪整齊的油綠女貞樹。女貞樹旁種著十多株鬱金香。時正初夏,鬱金香枝上綻開一朵朵美麗的花兒。鮮花翠葉圍繞著乳白色的牆壁,組成了一幅色彩諧調的圖畫。這曾經是眼中再熟悉不過的風景了,不料今日在漢口的長江邊見到。辜鴻銘久久地佇立在鐵欄杆外,望著這一切,昔日蘇格蘭群島的風光頓時在腦海裡復活:小小的山包上長滿了柔軟的青草,草中點綴著各種黃白紅紫小野花;一陣輕風吹過,青草低伏,野花搖晃幾下後又挺直起來,讓人覺得那不是小花,更像上下飛舞的彩蝶。遠處是無邊無際的蔚藍大海,雪白的飛絮飄浮在與海水一色的天幕上,亮麗得如同剛從田裡摘下的棉花。幾隻小鳥歡快地穿過頭頂,落在一幢造型怪誕的小樓頂上,發出啾啾的叫聲。一陣悠揚的歌聲從遠遠的海灘邊飄了過來,辜鴻銘仔細地聆聽:夏日的和風吹動著我的絲裙,我來到河邊放一隻紙船,船上載著我寫給他的信。遠行的河水啊,請你將信送到福思灣,讓他知道我有一顆火熱的心。秋天的果園到處是一片亮晶晶,我摘了一隻蘋果親了又親。遠飛的大雁啊,托你將一片蘋果送到福思灣。那紅紅的果皮是我的唇印,那香甜的果汁,是我們成熟的愛情。

  又是露莎在唱歌。露莎是一個牧羊少女,她每天早上迎著朝霞,唱著牧歌,將一群綿羊趕到山坡下吃草。每天傍晚她追著夕陽,唱著牧歌將羊群趕回家。露莎的活潑可愛,引起了正在愛丁堡大學求學的辜鴻銘的注意。十九歲的辜鴻銘風度翩翩情竇初開,他終於愛上了這個牧羊女,牧羊女也喜歡這位熾熱似火的外國學子。每天一早,辜鴻銘走出學校大門,在路邊迎接前來牧羊的露莎。傍晚他又特為送露莎走一段很長的路程,直到看見露莎的家門才返回。他們唱情歌小調,談愛情詩篇,說莊稼收成,講校園生活。他還對她談那遙遠而親切的檳榔嶼,談自己從沒去過卻神往已久的東方古國。在異國他鄉枯索的求學歲月裡,溫柔多情的露莎給辜鴻銘帶來多大的慰藉和歡樂啊!他暗地下定決心,畢業後,尋找一個工作賺了錢後就來娶露莎。豈料兩個多月後,露莎流著眼淚告訴辜鴻銘,她的父親說他是個中國人,中國貧困野蠻,男人頭上拖著豬尾巴,女人腳裹得小小的,不能嫁到那裡去,逼她嫁給一個小廠主的兒子。露莎不能違背父親的意志,明天就要離家出嫁了。露莎動情地說,她將永遠記住這段珍貴的感情,永遠不會忘記他。辜鴻銘怔怔地聽著,不知說什麼是好。露莎父親的態度強烈地挫傷了這位混血兒的自尊心,在他的潛意識中,或許那時便種下了厭惡西洋渴望回到自己家鄉的心思。從那天以後,辜鴻銘再也沒有見到過露莎了,但露莎給他的愛情和分別時的深吻,卻永遠留在他的心中,銘心刻骨,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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