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八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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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使張之洞又是一震。他先是對譚嗣同這種狂放的姿態頗為不滿。最主要的不是什麼而是什麼這一類的話,只有子青老哥、閻丹老那樣的人才可以說的,作為二十多歲的子侄輩, 豈可當我之面說這種話?拘謹重禮的譚敬甫,怎麼生出這樣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子來。真是咄咄怪事!然而轉念一想,這個年輕人說的也有道理。近來令他氣悶、憤慨,甚至沮喪的兩件事,又的確都是因為官吏的昏聵而造成,並不是因為銀錢的缺短。張之洞不得不佩服譚嗣同目光的犀利。從心底裡來說,張之洞是喜歡這種人的:玫瑰雖有刺,但有好看的花朵,蔓藤儘管柔順可親,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他放下架子,以一種近乎平等的姿態問:「你說的有道理。依你看,老夫來湖北辦鐵廠、辦礦務局,湖北官場和民間究竟是支持的人多,還是不支持的人多?」 譚嗣同沒有立即回答,他思索半晌後說:「大人若要聽我講實話的話,湖北省無論官場和民間對大人辦的事,理解和支持的都是少數,大部分人都在觀望。當然,黃鶴樓上看翻船的人也不多。」 張之洞凝神撫須,望著譚嗣同沒有吱聲,心裡卻在仔細掂量這幾句話。 「不過,大人不必因此而有所顧慮,從古以來雄圖偉業都是由少數幾個先知先覺做起,然後再得到多數人的襄助,最後才有普天之下的響應,蔚成大舉。比如孔夫子創立儒家學派,又比如天竺國的釋迦牟尼創立佛教,都是這樣的。晚輩是完全贊同大人的這番事業的,只是因為家父一再要晚輩參加今年秋天的恩科鄉試,不然,晚輩早就回到原籍瀏陽去,仿效大人辦兩件大事。」 張之洞很感興趣地問:「回瀏陽辦兩件什麼大事?」 「仿效大人在兩湖書院設置西洋學問的做法,回瀏陽辦一西學館,以算學、天文、測量等為主,招收幾十個聰穎子弟加以培植。」 「好。」張之洞立即答道,「你這個想法太好了,我先向你預定,你培養多少我接收多少,我這裡正需要這樣的人才。」 譚嗣同高興地說:「有大人支持,我辦西學館的興頭更足了,也不愁沒有人來就讀了。」 「第二件呢?」.「我的老家瀏陽是個山區,田少山多,老百姓生活艱難,世世代代瀏陽人都認為貧苦是命,改變不了。自從大人決定在江夏開煤,在大冶采鐵後,我就想起十年前看到瀏陽縣誌上記載,普跡寺僧人從明代嘉靖年間起,便在後山下挖一種黑石塊當木柴用來燒水煮飯,一直到康熙末年,黑石塊用完了,才燒柴。現在我想,那裡的石塊不就是煤嗎 ?」 「不錯,那一定是煤。」張之洞大為高興起來,「鐵政局的洋礦師說:有的煤就在表層,叫露天煤,普跡寺的黑石塊很可能就是露天煤;露天煤燒完了,他們不知道往深裡挖。你的想法很好,看來你們測『陽會有大量的煤。」 「我就是這樣想的。」譚嗣同臉上泛起真情的光彩,「所以,我想請行家去我們瀏陽查勘,說不定除煤外,可能還有鐵、銅等礦石。我們把這些地下的寶藏挖出來,不就給瀏陽百姓帶來財富了嗎 ?」 「好好,我支持你。你什麼時候去,我叫鐵政局派兩個英國礦師陪你去,幫你查勘。若有的話,今後就在瀏陽再建一個煤礦局,由湖南巡撫衙門來負責辦。若他們不熱心的話,你再找我,我來辦。挖出的煤就運到武昌來煉鐵,無非就是遠一點,多點運費而已。」 這番話頓時把兩代人的心拴到一塊。譚嗣同心裡湧現出一股多年來少有的痛快,他敞開胸懷對張之洞說:「大人,晚輩跟你說句心裡話,這辦算學館、開礦,我以為尚是第二位的事,要使老百姓富裕,國家強大起來,第一位的是要變革維新。變革維新的榜樣便是西洋各國,開礦煉鐵造機器制槍炮等等是具體本事,當然要學習,更要學習的是他們的政令法律,也即是說我們要來一次新的變法,變革祖宗成法。如此,中國或許有希望。否則,任何好的技藝到了中國來都會變味,猶如橘變成了枳。」 「變法」,一聽到這個詞,張之洞立即想起了車裂的商鞅、放逐的王安石、鞭屍的張居正,這可不是隨便談論的話題!譚嗣同布衣青年,他可以童言無忌,身為封疆大吏對這等大事是不能隨便說的,他決定轉一個話題:「橘過淮北則為枳,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故事,我們以後再說。老夫聽楊銳說,你文思敏捷,為文下筆千言,吟詩七步成篇。」 「叔嶠誇獎了。」譚嗣同笑了笑說,「不過,若是不以太高的標準來要求,隨便吟一兩首還是可以的。」 「好。老夫就試試你如何?」張之洞指了指對面書架上的西洋座鐘,「你就當著我的面,用一刻鐘的時間吟一首七律。」 「請大人賜題。」譚嗣同毫不含糊地說。 張之洞略思片刻:「就以眼前之景為題,吟一首《登黃鶴樓覽武漢形勢》吧!」 「晚輩領題了。」譚嗣同說完這句話後便不再吭聲,呆坐在木靠椅上,面無表情,兩隻略為下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座鎏金發亮的洋鐘。張之洞望著瘦小的譚公子,覺得他眼下這個神態決不像達官貴公子的模樣,那木訥的面容,像是內心愁苦的入定僧;瘦小的身材,像是終年饑餓的放牛娃;那微凹的雙眼,像是荒山坡上的兩隻小洞穴。張之洞越看心裡越不好受:這孩子要麼是心靈上蒙有常人所沒有的極大創痛,要麼是體內藏有未察覺的暗疾隱病,或許難保永年…… 「大人,晚輩借你的紙筆用用。」正在張之洞胡思亂想的時候,譚嗣同已起身了。 「好,好。」張之洞也跟著起身,指著書桌上的文房四寶說,「你寫吧!」 譚嗣同來到書案邊,提起筆來,蘸了墨後,在一張空白信箋上龍飛鳳舞地寫起來。張之洞跟在他的身後看,一邊輕輕地念著:黃沙卷日墮荒荒,一鳥隨雲度莽蒼。山入空城盤地起,江橫曠野竟天長。東南形勝雄吳楚,今古人才感棟樑。遠略未因愁病減,角聲吹徹滿林霜。 譚嗣同放下筆,拿起詩箋,雙手遞給張之洞:「大人是詩界巨眼,晚輩獻醜了。」 「不錯,不錯。」張之洞接過詩箋說,「這首七律通篇都不錯,尤其首聯兩句最好。前人說陳思王最攻起調,看來你寫詩學的是曹植一路。接下三聯略嫌傷感了點。年輕人嘛,雖有點坎坷挫折,畢竟年富力盛,前途遠大,宜樂觀激揚為好。這種憂思重重的風格,大概也是受曹植的影響吧!」 譚嗣同說:「大人所論極是。我在吟詩的時候,仿佛覺得自己就是一隻孤單失群孤立無援的小鳥,隨著浮雲在莽蒼蒼的天際上吃力地飛呀飛呀,不知何處是歸宿。」 「喔!」張之洞斂容望著譚嗣同,一時無語。他做學政多年,學生數以千計,像這等身處富貴之家而憂心忡忡的年輕人還是第一次遇到。他原本想叫仁梃與嗣同交個朋友,以便仁梃有一個文武兼資的同齡榜樣,但此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怕這個思想不羈而心緒愁苦的撫台公子給兒子帶來不利的影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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