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八〇


  「哦,你還是李道台的女婿。」張之洞隨口問,「令堂身體健朗嗎?」

  「先母已去世十多年了。」譚嗣同一提起母親,就想起當年家裡同時擺著三日棺木的慘景,語聲不由得哽咽起來。

  這孩子天性純良!張之洞心裡想著,便不再問他的家事了。「令尊的病好些了嗎?」

  「好多了!」譚嗣同誠摯地說,「家父深謝大人遣公子問候的一片好意,特意叫我一來答謝,二來告訴大人,他今日好多了,明天便可以起床辦公務了。」

  「不要那麼急,令尊高齡,應當多休息幾天,待痊癒後再辦公不遲。」

  「家父說,昨日公子送的厚禮,他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特命我給大人回贈一架鹿角。這是家父做甘肅藩司時一位朋友送的。西北梅花鹿角養精提神,更要勝過他處產的鹿角。」譚嗣同說罷,從椅背後提起一個大布包來。他打開布包,露出一架二尺長的黑褐色長滿絨毛的梅花鹿角,他起身雙手奉上。

  張之洞面對這份貴重的禮物,頗覺為難。他平生不喜歡別人送禮,尤怕送重禮,絕大部分禮品他都婉拒不接。但處於眼下情勢,這份重禮,他真的不便推辭,推辭則意味著拒絕巡撫的好意,今後督撫共事便更難了。想到這裡,他微笑著說:「好吧!令尊的這番厚禮我也不能拂逆,我收下了,你回去後代我多多致謝。」

  「謝謝大人賞臉!」

  「楊銳多次在我面前提起你,說你文武雙全,豪俠仗義,我為譚撫台有你這樣的佳兒感到高興。」張之洞充滿愛撫的目光和藹地望著譚嗣同,他這話完全出自內心。本想再說一句「可惜我沒有這個福氣」,話到嘴邊又噎下去了。

  「大人誇獎了。楊叔嶠是個實誠君子,前兩天我還收到他從京師寄來的信,說是在內閣做中書感覺沉悶,還不如在武昌。武昌雖忙碌,但有生氣,日子充實得多。在內閣做事,心情煩,連讀書的情緒都沒有了。」

  提到讀書,張之洞聽楊銳說過,譚嗣同在名儒歐陽中鵠的指導下,已經研讀完畢《船山遺書》,便問:「聽說你用整整一年的時間,通讀了王夫之的書,有什麼特別的體會嗎 ?」

  「船山先生的書體大思精,晚生自以為尚未能入其門檻,不過也有點體會。晚生以為,船山先生隱居著述四十年,無非是要向世人闡述他的一個信念,即人當與時共進。」

  張之洞讀書,除經史外,偏重于詩文,對子書不很喜愛。曾氏兄弟在江甯刻印的《船山遺書》,他當時作為湖北學政,也蒙金陵書局贈送一部,但他只讀過其中一小部分。常聽人說船山書最精彩的部分在於「氣」、「理」、「道」、「器」、「知」、「行」方面的辨析,而船山隱於山中著書立說,最隱秘的目的乃在於伸張民族大義;甚至還有人私下裡說,曾氏兄弟打下南京後,急於刻印船山的著作,實際上是想借此洗刷自己助滿壓漢的罪過。當然,張之洞對此類私下臆測決不相信。

  至於說船山學說的宗旨是闡述人應與時代同行這個說法,倒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是船山的本意,還是這位超脫凡俗的公子的自我見解?船山有副名聯: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船山可以在六經中別開生面,年輕人也可以從船山學說中別開生面,且聽他的解釋吧。張之洞微笑著說:「你的領悟力真是過人。船山數百萬言殫精竭思的著述,讓你一句話就鉤玄提要了。」

  譚嗣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晚生讀書是奉行五柳先生的榜樣,好讀書而不求甚解,很可能鉤提的不是船山的玄要,不過我以為當如此去理解船山的學說。」

  張之洞想:研究船山的這種方法或許不可取,若論經世致用,則未嘗不是通者之識。張之洞讀書,歷來最重這個「通」字,而千千萬萬的讀書人恰好不懂這點,變成迂腐不通;倘若迂腐不通,讀書再多也無用。這就是孟夫子所說的,盡信書,不如無書。

  「四少爺,你給老夫說說你對與時同行的認識吧!」

  「張大人,晚生以為,與時同行不僅僅是船山學說的宗旨,而且是古往今來一切英雄豪傑成就事業的根本之途。一個人,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倘若與天作對,與時作對,則必然碰得頭破血流,一事無成。衡之前朝前代,此種人不勝枚舉,只是他們沒有看到這一點罷了。」

  張之洞為官幾十年,敢於在他面前如此大言犖犖的年輕人很少。是身為巡撫公子,一向自大慣了?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識深淺反而易於放言高論?抑或是真正不同流俗,驚異的只是別人,在他自己卻是自然而然的流露 ?張之洞邊聽邊默默地想著。

  「就拿眼下來說吧,我們正面臨著一個巨大的變化。合肥相國雖然有些事做得不愜人意,但他的頭腦還是清醒的。他有一

  句話說得最妙不過。他說中國正處在三千年一大變局之中。一個『變』字最是深刻地概括今日國家的局勢。既然局勢變了,一切也應隨之而變。有句本不是晚輩應該說的話,但久蓄於胸,平素無機會一吐,今日在大人面前,儘管有可能受狂妄之譏,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出來。」

  「什麼話,你說吧。」張之洞和藹地鼓勵。

  「大人,以晚輩所見,當今中國最大的問題便是因循守舊,而不知變革維新。」

  「變革維新」!「變革」與「維新」本是兩個古老的舊詞,現在由年輕的譚嗣同加以組合吐出,讓五十五歲銳意進取的湖廣總督為之一震。他開始對眼前這個名公子另眼相看了。

  「這一點在官場最為突出,湖北官場尤為典型。不瞞大人說,家父便是一個因循守舊的人。這句話,晚輩也曾當面對家父說過,家父也承認這一點,說像他這樣經歷和年歲的人,還是因循守舊最為保險。」

  張之洞不由得笑了起來,說:「足下父子能這樣傾心交談,實不容易。」

  「這種交談太難得了,只有在他心情極為舒暢時才可偶爾言之。家父一生很少舒暢,他總在忙碌憂慮中度過。不是晚輩袒護,像家父這樣的人,當今官場還不太多見,最多見的是武昌知府和江夏縣令一類人。他們真的是曾文正公五十年前所說的推諉、顢頇式的官員。大人要在湖北辦洋務大事,依晚輩愚見,最主要的還不是缺資金,最主要的是要如何對待一大批這樣昏瞀的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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