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七九


  二十二歲的張仁梃長得比父親略為清秀點,在師傅桑治平多年教導下,他不僅學問根基打得扎實,而且器局開闊,眼光遠大。張之洞對這個--兒子很滿意,認為他比大哥仁權要強得多。

  張之洞對兒子說:「你去準備幾樣瓜果糕點,明天一早去巡撫衙門,代我去看望譚撫台。譚撫台年紀大了,又生著病,你不要在那裡坐得太久了。看一看,轉達我的問候,說幾句安慰的話就回來。讓大根陪你去。」

  張之洞還是第一次派兒子代他出門看望人,怕他年輕不懂事,遂仔仔細細地吩咐著。

  仁梃感覺到父親對自己的信任,突然間有一種已長大成人的感覺,興奮地領下了這道父命。

  第二天一早,大根陪著仁梃來到巡撫衙門。門房見是總督的二少爺來問候撫台,十分殷勤。撫署總文案出來接待,又親自陪著來到譚繼洵的臥房。譚繼洵得知後,硬是掙扎著起床親自接見。他見仁梃長得一表人才,舉止也很得體,甚是高興,對張之洞的這番舉動也頗為心暖。

  為了答謝總督的心意,待仁梃走後,他把自己的小兒子叫過來,吩咐兒子明日到督署去代他謝謝張制台。譚繼洵的這個小兒子不是別人,正是日後感天動地泣鬼神的一代人傑譚嗣同。

  譚嗣同雖貴為巡撫公子,年紀輕輕卻經歷過許多不幸。若說起人生幸福來,他遠不及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

  譚嗣同同治四年出生在北京,那時他的父親正在戶部做山西司員外郎。譚嗣同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母親徐氏為父親的髮妻。他出生的那年,父親納妾盧氏,盧氏比丈夫小二十三歲。在譚繼洵的眼裡,十八歲的小妾遠比四十出頭的髮妻漂亮動人,他的愛心幾乎全部轉到盧氏的身上,而盧氏又是一個心胸狹窄的自私女人。從此,原本和諧的家庭埋下了多事種子。

  嗣同七歲那年,大哥回瀏陽完婚,因為嫡庶不和,徐氏有意借兒子完婚之機離開北京。嗣同與二哥留在父親身邊讀書。徐氏走後,盧氏便把平日積壓在心裡的怨恨向嗣同兄弟發洩。嗣同年幼,更成了盧氏經常打罵的對象,盧氏又在譚繼洵面前大說他的壞話,使得他失去了父愛,小小的年紀,便開始懂得以少言寡語、含恨忍痛來應對世事。一年後,徐氏從瀏陽回來,見到小兒子骨瘦如柴、木訥呆滯,傷心痛哭。七八歲年紀,正是一個人性格形成的重要時期,這一年的精神創傷為譚嗣同特立獨行的性格奠下了基礎。

  光緒二年春天,北京流行白喉。出嫁不久的二姐染上此病,隨後,母親徐氏和長兄也染上了,五天之內,三人先後去世。十二歲的譚嗣同也感染上了。他在床上昏死三天三夜,竟然蘇醒過來,留下一條命,父親因而又給他取了個「複生」的名。這段家庭慘故給譚嗣同打擊極大,多少年後,每一提及此事,便欷噓流淚。不久,二哥護送母親及大哥的靈柩回瀏陽安葬,並留在家鄉主持家務。嗣同仍住京師讀書。從那以後,後母盧氏便將譚嗣同視為眼中之釘,想方設法虐待他。譚繼洵公務繁忙,不理家事,在盧氏的挑唆下,也不喜歡這個死裡逃生的兒子。

  譚嗣同痛失母親,又缺少父愛,只有書籍伴隨著他孤單寂寞、傷感多愁的心靈。如此環境,促使譚嗣同逐漸形成桀驁不馴,憤世嫉俗,厭惡舊秩序,渴望沖決羅網的叛逆性格。

  他在父親送他誦讀的《闈墨大全》上憤怒地批道「豈有此理」四個大字,卻以大量的精力閱讀各種不上檯面的雜書。就在這個時候,他結識了北京鏢局的鏢師大刀王五。大刀王五是個回教徒,從小與父母失散,在浪跡江湖中長大。他武藝精熟,尤以善使大刀出名。譚嗣同與他交往,不僅從他那兒學到武功和江湖義氣,也由此獲知生活的艱辛及社會的複雜。

  不久,譚繼洵外放甘肅鞏秦階道。譚繼洵在甘肅十二年,這期間譚嗣同不斷往返瀏陽與甘肅之問。他從名師讀書,深究天人之際,又喜與邊塞將士往來,縱馬狩獵。在多次南來北往的過程中,他深深地體會到國家的貧弱、政治的腐敗和百姓的艱苦,強烈的濟世救民願望,就在這跋涉奔波餐風宿露的日子裡萌生了。

  張之洞聽說譚繼洵派兒子譚嗣同過來答謝,滿心歡喜,他早就想見見這位不尋常的後生輩了。張之洞知道譚嗣同,是聽楊銳說起的。楊銳聽他的那班年輕朋友說,當今天下有四大名公子。戰國時期的四大名公子: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在歷史上一直是美名傳頌。當今也有這等公子 ?楊銳懷著極大的興趣問這四大公子分別是誰,於是朋友告訴他,這四公子即丁日昌的兒子丁惠康,吳長慶的兒子吳保初,陳寶箴的兒子陳三立,另一個便是譚繼洵的兒子譚嗣同。陳寶箴雖在武昌,但陳三立卻在京師,而譚嗣同卻近在咫尺,怎能失之交臂 ?喜交朋友的楊銳務必要結識。托人介紹,楊銳認識了譚嗣同,果然一見傾心。譚嗣同也喜歡楊銳,彼此成了知心之交。有一次閒聊天時,楊銳對老師說起了譚嗣同,說譚撫台的這個公子書讀得如何好,詩文做得如何好,尤其可貴的是豪俠仗義,武藝出色,堪稱文武雙全。張之洞聽了心裡一動,讀書做詩文不奇怪,難得的是以一撫台公子而有武功。武功這碼子事,本是八旗子弟的特長,時至今日,連八旗子弟都不習騎射了,一個漢家高官的公子居然好此道,實為罕見。想不到平庸懦弱的譚繼洵,竟然會有如此卓犖不凡的兒子!張之洞真想見見,但總沒有機會,不料今日他自己來了。

  張之洞吩咐安排在小書房接見。張之洞與人相見通常安排在客廳或茶廳,倘若為他所喜歡,或願與之深談的人,則安排在小書房,至於與他關係特別密切的人,如桑治平、楊銳、辜鴻銘等人,他有時也會在簽押房裡直接交談。

  當下張之洞離開簽押房來到小書房裡。只見一個人早已在此等候著,見他來,立即起身,垂手肅立。張之洞注目看這人年紀約摸二十七八,中等略偏矮的單薄身材,清臒的面容上鑲著兩隻微覺凹下的雙眼,那雙眼睛中流露出的是憂鬱思慮的目光。張之洞知道這便是譚嗣同,他丟掉素日的倨傲,主動打著招呼:「是譚公子吧,請坐,請坐。」

  「張大人,晚輩向您請安。」譚嗣同操著一口純正的京腔說著,同時向張之洞深深一鞠躬,然後落落大方地坐下。

  「哦,你的官話說得真好,在北京住過幾年?」張之洞從小在貴州長大,父親說的又是一口南皮話,他的官話其實說得並不好。常與他打交道的人官話都說得不好,尤其是衡陽人王之春、

  義甯人陳寶箴,那一口帶著濃厚家鄉腔的官話,既難聽又難懂,乍然在武昌聽到這樣純正的官話,猶如久喝渾濁水,突然飲到清泉似的舒暢。

  「我出生在北京,一直長到十三歲,才第一次回瀏陽老家。」

  「哦,怪不得。」張之洞點點頭,用父輩的慈愛望著這個名氣不小的年輕人。「你是老幾,今年多大了,成家了嗎?」

  「我有兩個親哥哥,還有一個嫡堂哥哥,故家人都呼我老四。今年二十八了,早已娶妻,岳父名叫李壽蓉,署理過漢黃德道,前些年奉調去了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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