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七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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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洞說:「是的,我和你的看法一樣。你現在重提此事,是不是想利用薦醫的機會給太后送口信。」 「對,我是這樣想的。」桑治平望著張之洞說,「你有合適的好郎中嗎?」 「好郎中是有。」張之洞想起了一個人。「不過,即使是我極力推薦的好郎中,要能得到太醫院的通過面見太后也是很難的事。再說,他就是見到了太后,又怎麼能跟太后說起這事呢 ?退一萬步,他能說,太后願聽,他拿什麼做憑證呢?總不能把袁昶的信拿給太后看吧!」 是的,張之洞說得有道理,面見太后不易,見面時也只能瞧病不能言及國事。看來,這條路不通!桑治平在心裡思索著,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讓徐致祥的參折見邸報!桑治平突然間想起了這個辦法。太后一定會看邸報的,看了邸報就會知道這件事,但這也有不相宜處。因為一旦上邸報,也就通報全國各省了,張香濤會同意丟這個臉嗎 ?況且引起大家議論,影響之辭就會變為真事,反為不美! 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可想,別的路子可走呢?一向主意較多的桑治平陷於思路困頓之中。張之洞也在努力搜尋著舊日京師的僚屬友朋們,希望能找到一個可遞口信的人。一個個的人名出來,又一個個地被否定。驀然間,桑治平想起一個人來。 「如果能讓李蓮英把這個消息轉告給太后,那也是一個很好的途徑。」 張之洞搖搖頭說:「這條途徑也不好。莫說我不願意通過他傳達此事,即使願意,李蓮英這個人,你又如何能去接近他?我在京師十多年,從來沒有這條道上的朋友。」 張之洞的斷然拒絕,使得桑治平在失望之中又不乏對張之洞的敬意:畢竟不愧是清流出身,不願降格去阿附太監總管,比起別的督撫來,人品上還是要高一等。但這事該怎麼辦呢? 張之洞說:「你先去和王爵堂談對付李筱荃的事。太后那裡,眼下看來沒有合適的人,只有等待機會了。」 真是天助張之洞。過兩天,一個絕好的機會降臨他的頭上。這天上午,他接到來自西安的信:他的姐夫陝西巡撫鹿傳霖定於下月初七日啟程前往京師陛見皇上。 張之洞看了這封信後,欣喜異常。將事情的原委告訴姐夫,請他在陛見皇上後再去頤和園向太后請安,就這個機會面奏太后,這比別的任何一條路子都來得可靠而便捷。苦苦思索幾天後的一個難題,終於由一個偶然的機遇給妥善解決了。這個事情給張之洞一個很大的啟發:外放十年了,京師官場日漸隔膜。長此下去,外官是做不好的,必須有一個非常信任的人處在朝廷要害部門,才能探知朝廷中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內幕。由誰來做這個事呢 ?仁權久居北京,對朝廷內外情勢有些瞭解,但他不宜做這種事。一則因為他是自己的兒子,易於招人注意,二來他為人拘束,這種事也辦不好。正思忖問,楊銳推門進來,悄聲地對張之洞說:「我這幾天幫助王藩台清查李筱荃鄂署任上的鹽政,查出了不少事,至少有三百萬兩銀子去向不明,估計都流人他的腰包了。過兩天再核實清楚後,我將陪王藩台去一趟廣州,向李筱荃攤牌。有這一招,諒他不敢在徐致祥這件事上與我們為難。」 張之洞微笑著點了點頭,猛然想,就讓楊銳去充當這個角色,他一定可以勝任。 「叔嶠,你不要陪王藩台去廣州了,我交給一個新的任務,你去京師,並且今後就長住在那裡,不回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楊銳瞪大眼睛望著張之洞。他覺得老師的這個決定太突兀也太費解了:長住京師做什麼? 「坐下吧,我慢慢地對你說。」望著楊銳那雖早已而立卻仍充滿青春朝氣的神態,張之洞將請鹿傳霖面見太后的想法告訴了自己的得意弟子,然後神情嚴肅地對楊銳說:「我有一個很重要的計劃,即安置一兩個完全可靠的人在京城做事,以便更多地得到一些朝廷內部的消息,隨時與我保持著聯繫。你是最合適的人,我請你去擔當這個角色。」 見楊銳依然滿臉驚疑,張之洞怡然笑道:「叔嶠,你不要緊張,也不要有什麼不安。我蒙同治、光緒兩朝聖恩,又是太后特別超擢的總督,我對朝廷,對太后皇上忠心耿耿,別無二志。我讓你去京師呆著,決不是要你做什麼間諜之類的勾當,也不會叫你做違背朝廷律令的事,只是希望有一個我十分放心的人在京師多瞭解一些情況。這次若不是劉峴莊恰巧叫袁昶去商議,我們至今還蒙在鼓裡。若有一個手眼寬闊的人在朝廷,也就不至於這般被動了。」 楊銳明白了老師的意思,他為難地說:「大前年,我聽恩師之勸,回四川鄉試,好容易中了個舉人,卻又沒有考上進士。我眼下無官無職,在京師冠蓋中簡直微不足道,我能為您做什麼呢 ?」 張之洞說:「這些我都想到了。你去京師後在仁權那裡住下來,然後去拜訪子青老相國。我有一封書信交你帶給他,他會安排你進內閣,做一個中書舍人。中書舍人官位雖不高,但位置重要,你在那裡可以接觸上至大學士、各省督撫將軍,下至京師各衙門的小官吏,可以獲得許多別人輕易得不到的東西。你把中書舍人做好,到時,我會想辦法通過別人的手來提拔你。」 聽了這話,楊銳心裡很激動。楊銳一邊在湖廣督署幕府裡做文案,一邊也在努力準備會試。前年他沒考上,楊深秀卻以晉陽書院山長的身分中了進士,分發吏部。這使楊銳既羡慕又自責,並暗地發誓,下科一定要考上。一旦進內閣做中書舍人,身在京師官場,參加會試有許多有利條件。若沒中式,以一舉人而有此地位,也是極好的待遇。中書舍人既有進士出身,也不乏舉人出身的,並不妨礙遷升。這實在是求之不得的好去處。只是楊銳對自己肩負的重擔仍有顧慮:「恩師,進內閣做中書舍人,這是學生夢寐以求的位置,只是學生資質魯鈍,能力有限,深恐有誤恩師的重托。」 張之洞安慰說:「我一生教過許多學生,也閱歷不少官場士林中人,一個我所熟悉的人,他有多大的才幹,能做多大的事,我心裡是有數的。你若實在不是這塊料子,我也不會讓你去。你不相信自己,你要相信我,放心去吧。鹿撫台初七從西安出發,他的隨從多,走得慢,你一個人,單騎匹馬無牽無掛走得快,估計他到彰德府時,會在二十八九。今天初十,你用半個月的時間,爭取在二十七八日左右趕到彰德府,與他會合。若萬一在彰德府錯過了,你就繼續往前趕在順德府、正定府一帶與他會合也行。退一萬步,就是在保定府與他見面也行,只要趕在進京城前見到他就行了。」 楊銳說:「這點請恩師放心,我明天收拾下,後天出發,二十五六日我一定會趕到彰德府,在那裡等鹿撫台的車騎。」 十二日,楊銳帶著張之洞的信離開武昌北上。十五日,王之春也帶著兩個隨從,離開武昌南下。李瀚章到廣州任兩廣總督時,王之春還在廣東做藩司,彼此很熟悉。王之春到廣州的第二天,便輕易走進督署大門,得到李瀚章的接見。 李瀚章今年六十九歲,但並不太見老,他的五官臉型都與二弟頗為相像,個頭卻矮了兩三寸。李瀚章書讀得並不好,功名只是一個拔貢。他的父親李文安是曾國藩的同年,二弟又是曾國藩的惟一人室弟子,因為有這些背景,他獲得了曾國藩的信任。曾國藩創辦湘軍伊始,正是用人之際。曾氏用人,最看重血緣、師生、同鄉這些關係。曾國藩親自向朝廷請求,將他分發湖南。咸豐四年李瀚章來到湖南署理永州縣令,曾國藩要他在東征局辦糧餉。李瀚章辦事勤勉,為湘軍東征部隊供應糧餉出力甚大,得到曾國藩的器重,很快便升為江西贛南道,再遷廣東督糧道。李瀚章官運極好,一路亨通,由道員升按察使,再升布政使。同治四年,入仕十一年的李瀚章便擢升為湖南巡撫,到了同治七年 便升為湖廣總督。從那以後直到光緒八年,李瀚章在湖督任上前後呆了十五年。其間有四次暫時離開武昌任職別地,而代替他總督兩湖的則是他的二弟李鴻章。那時,二李的母親還健在。十五年之間,她穩居武昌督署不必離開,因為無論是前任還是繼任,都是她的兒子。李老太太享受的這種殊榮,普天下父母找不出第二個。在那種母以子貴的時代,一個女人做到這種份上,也可謂風光至極,無以復加了。 論功名,李瀚章連個乙科都未中,論軍功,他連戰場都沒上過,但他則在短短的十三四年裡,完成了從七品小縣令到正二品大總督的仕途。在承平年代,這是很多進士翰林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在那個戰爭年代,也是沒有軍功的文人所終生望塵莫及的。但李瀚章做到了。曾國藩的提攜,李鴻章的赫赫功勳,固然都是他飛黃騰達的重要原因,而李瀚章本人的能耐也是決不可忽視的。 李瀚章的能耐,只是四個字:精心做官。他一輩子的心思都不在如何做事上,而是用在如何做官上。官場的那一套已被他琢磨得精熟爛透,運作得爐火純青。他的一生幾乎無任何驕人的德政可言,然而一生卻順利亨通,節節高升,差不多沒有遇到任何挫折坎坷。說他是官場中的福人也可,說他是官場中的庸人也可,他的的確確是中國封建官場中的出色代表。 十天前,李瀚章就接到了與劉坤一幾乎完全一樣的內閣來函:一道上諭、一份徐致祥參折的抄件。上諭中的話略微不同的是「就地查訪」,而不是「去武昌密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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