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五四


  「老方伯,這麼熱的天,再有什麼大事,你也不必親到督署來。可以叫我去府上看你嘛!」

  「有一件大事,非我親來不可。張大人,我是個要死的人,什麼顧慮都沒有了,也不怕得罪你。」黃彭年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氣在胸臆間運了運後說,「聽說大人要在漢陽辦鐵廠、槍炮廠,大人的心意當然是好的,但我要對大人說出逆耳的忠言:請趕快打消這個念頭吧,莫做這種勞民傷財的蠢事,洋務在中國是辦不成的,也大可不必辦。大人飽讀詩書,自然知道治理中國,當用聖賢世代相傳的古法,切不可讓洋人壞了我華夏數千年來的名教綱常。」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張之洞心中頓時不悅。若是換了別人,他必定會大聲呵責。但眼下這個老人,是冒著死的可能在烈日酷暑下親來督署,要當面說這番話,就沖著置個人生死於不顧這一點上,也不能責備呀!何況「名教綱常」也是張之洞自己心中的最高準則,「切不可讓洋人壞了這個最高準則」,也是他的心願。他壓下心中的不快,露出微笑來說:「老方伯有什麼話盡可照直說,凡對國家對社會有利的忠言,再逆耳我張某人也不會怪罪的。」-

  「老朽知道大人當年乃京師清流砥柱,伸張正義,扶持朝綱,大人的那些奏疏真是千古流芳的瑰麗佳作,不愧國朝翰苑翹楚。」

  這些話,張之洞聽了很舒服。

  「老朽也知道大人數為學台,凡督學之處皆獎掖學子,循循善誘,創辦書院,惠澤士林。大人的這些功德,當今學子們誰不稱讚!老朽在好幾個省的書院裡都看到他們在讀大人所著的《書目答問》,用以做為求學的指南。」

  這些話,張之洞聽了也很坦悅。

  喘了喘氣,老方伯又開了口:

  「老朽還知道,大人外放晉撫時,禁罌粟、複農桑、查藩庫、劾貪官,這些更令老朽敬佩。大人現在總督兩湖,真兩湖三千萬百姓之福。老朽想大人宜以當年的血性整飭兩湖官場,復興舊日湖廣糧倉,培育兩湖學子,踏踏實實地為兩湖做實事,切莫玩洋務這種花架子。譚撫台昨日答應的十萬兩銀子,老朽懇勸大人千萬莫接,那是湖北處水火之中的災民所盼望的救命錢啊!大人積積陰德,切不可糟踏在洋務這種冤枉事上……」

  黃彭年正要再說下去,突然雙眼一陣翻白,急得張之洞大聲叫藩台衙門的僕人。僕人同轎夫趕緊過來,一面扇扇一面卡人中,一面調藥撬開嘴角強灌下去。張之洞眼看著這一切,真是又急又憫,又氣又恨,萬千憤怨如棉絮堵在他的胸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還能再說什麼呢?說老頭子無學無知嗎?此人學富五車兩榜正途,文章詩詞盈篋盈筐。說老頭子不諳世事嗎?此人三十年來歷任數省司道,政聲甚好。說老頭子完全是一派胡言嗎 ?其中可圈可點可警可策的話不少。說老頭子是一意孤行嗎?京師和各省各地持他這種看法的人還是大多數。說老頭子為私利嗎?此人的話堂堂正正為兩湖百姓沒有半個字言及自己。他以一個行將就木的垂死病人來行屍諫,你還能說他什麼!那十萬兩銀子你還能動嗎 ?張之洞為官三十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一個人。他怕老頭子還要說下去,萬一一口氣接不上死在北溟亭裡,傳出去有多不好!見老藩台慢慢回過神來,張之洞略微放了心。他雙手握起黃彭年冰冷僵硬的手,儘量做出一副極為誠懇的神態來說:「老方伯此行令我很感動,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我謹記在心。湖北藩庫的十萬兩銀子,連提款的手續都還沒辦,就依照您所說的,分文不要,讓它儘快撥到災區和長江防洪堤上去。您放心回府吧,好好保養身體,過幾天,我再到府上來請安。」

  說罷,也不等黃彭年答話,便讓轎夫背起。張之洞親自護送到柵門外,看著他安坐在轎子裡。直到轎子走了幾十步遠外,才抬著沉重的雙腿回到簽押房。

  怎麼辦呢?當然不能聽信黃彭年這個昏邁老頭子的胡塗話去停辦鐵廠,但即將到手的十萬銀子卻要不到了,一時從哪裡去籌措錢呢?萬般無奈之時,他只得打起軍餉的主意來。

  兩湖地區共有綠營四鎮,分別為鎮簞鎮、襄陽鎮、宜昌鎮、永州鎮。嘉慶朝以前國庫充裕,綠營的一切軍餉軍需款項全由朝廷負擔,總督負責監督所轄省份的提鎮大員,按要求開支,定期檢查餉需發放情況。道光以後,帑銀枯窘,綠營餉需常有拖欠,便不能不向地方索求,地方只得從上繳朝廷的地丁銀子中拿出一部分來供應駐省綠營。太平天國平定後,江南練勇解散,不少人進了綠營。綠營臃腫,餉需愈加不足,更是明目張膽地向地方要。於是總督每年都要從所轄省的藩庫提取相當多的錢糧來供應軍營。這筆款子掌握在總督手裡,但也是捉襟見肘,入不敷出。

  張之洞叫負責這項事情的總署吏目,將帳簿拿過來,整整盤算了一個晚上,好容易從湖北宜昌鎮綠營中擠出十二萬兩銀子出來。第二天召來湖北陸路提督程文炳,跟他談起這事。程提督叫苦不絕,滿肚子委屈,直到張之洞再三保證海軍衙門的銀子撥下後立即給綠營補上,程提督才極勉強地答應了。

  付出二萬三千兩銀子給歸元寺,把龜山的地買過來了。再付六萬兩銀子給駐英國公使劉瑞芬,把兩個煉鐵爐訂下。剩下三萬多銀子,一萬留給築堤和填土,一萬給大冶鐵礦,一萬給馬鞍山。三處雖可以開工了,但對鐵礦和煤礦來說,這好比杯水車薪,並不起多大作用。

  他想起了身為陝西巡撫的姐夫鹿傳霖,要不要求姐夫向陝西藩庫借一點銀子呢?這些年來,郎舅書信雖然密切,但公私還是分得清清楚楚。身為湖督,卻向姐夫借債,話很難說得出口。但是,再也沒有別的法子想了,只有這一條可行的路了。他硬著頭皮向姐夫陳述這一切,請求幫忙;為不使姐夫為難,他願意付以錢莊利息,能借多少就借多少。二十天后他收到鹿傳霖的來信。姐夫體諒他這一片苦心,但身為巡撫不好從藩庫借銀給內弟,只好請他的幾個商界朋友幫忙,籌集了十五萬兩銀子,打三張金花大銀票夾在信裡派專人從西安送來。有了這十五萬兩銀子,雖可暫解燃眉之急,但與張之洞要辦的鴻圖大業比起來,仍然是區區之數。海軍衙門的撥款一直沒有消息,久病的黃彭年卻壽終正寢了。他的兒子翰林院侍讀學士黃國瑾從北京趕到武昌弔喪。黃國瑾對父親的去世傷心欲絕,一連十多天茶飯不思。白天忙於跪地迎接各方吊客,夜晚睡在靈堂裡的草墊上。素日養尊處優體質單薄的黃國瑾受不了這個折磨,突然病倒了,但他還要堅持繼續履行孝子的職責。在一次大祭奠時,黃國瑾帶著病軀上靈堂,望著即將入土的父親欞槨,他放聲痛哭,不可收拾,不料昏厥在靈堂。待到大夫趕來搶救的時候,他早已跟著父親的腳步走了。

  這一下,黃府的喪事便更加悲痛也更加熱鬧了。武漢三鎮的官場民間,處處在傳頌著黃國瑾這個古今少見的孝子。各大書院均以這一生動的教材教育學子,各個家庭的父母也抓住這一難得的機會訓誡子孫。將三綱五常當做立身之本的張之洞,既深為黃國瑾的孝行所感動,也深知借此教化風俗的重要性。他以總督之尊親去黃國瑾的靈台致祭,又和譚繼洵會銜朝廷,請求予以特別恩恤,並交付國史館立傳。原本對黃彭年反對洋務的行為很是反感,也因為他有如此孝子而予以寬恕了。

  黃府的兩台喪事折騰個把月後,一切又複歸於平靜。龜山及大冶、馬鞍山的三處施工在熱火朝天地開展,白花花的銀子每天水一樣地從庫房裡流出。眼看鹿傳霖借的十五萬兩銀子即將告罄,海軍衙門的專款仍沒有撥下,張之洞開始著急,心情也隨之變得煩躁起來。不少僚屬幕友都會無緣無故地遭到他的訓斥,有幾個性格剛烈的師爺受不了他的無禮,乾脆請長假回家去了。桑治平這幾個月一直在悉心教讀二公子仁梃。唐夫人生的仁梃今年晉二十,仍沒有中舉,明年又逢鄉試了,桑治平和他們父子心情一個樣,盼望他明年鄉試告捷。來武昌半年了,仁梃閉戶不出,發憤苦讀,學生如此用功,老師當然不能懈怠。辦鐵廠所遭遇的種種不順,桑治平自然都清楚,他也正為東家的大事著急。

  轉眼到了初秋,荊襄大地令人難耐的酷暑已經過去,早晚涼風習習,正午時光也不很熱了。趁著一天張之洞心情較好的時候,桑治平提起一樁他思之已久的事。

  「有一個地方,我想你一定會願望去的,今日有空,我陪你去看看如何?」

  「什麼好去處?」

  「胡文忠公祠。」

  張之洞果然立時來了興致:「一到武昌,我就想去看看文忠公的祠,這些日子給鐵廠弄得六神無主,差點給忘記了,虧你想起。」

  「我已打聽到在城南磨盤巷,但不知怎樣走。」

  「我知道去。」

  桑治平驚道:「你怎麼知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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