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五三


  「什麼事,大人只管吩咐。」久為藩司的譚繼洵已大致猜到了張之洞的所謂「急務」。

  「實不相瞞,鄙人要向譚大人求助銀子。」

  望著張之洞的兩道熱切的眼光,譚繼洵本想不開口卻又做不到,只得應付著問:「大人要多少銀子?」

  四十萬兩。張之洞正欲開口報出這個數字,轉念一想,譚的年紀既比自己長十多歲,中進士又早兩科,是真正的前輩,不能當尋常巡撫看待,宜逐項報明以示尊敬。於是改口:「有幾大項

  工程都急著要開工,一是買地,要付二萬三千兩,二是築堤,要費五萬八千兩,三是填平要費四萬六千兩,再是大冶鐵礦和馬鞍山煤礦開採,各要十萬兩,外加煉鐵爐訂金六萬兩。這五筆款加起來共三十八萬七千兩。鄙人萬不得已,要向譚大人求助四十萬兩銀子。」

  果然是為了銀子的事。譚繼洵為自己的不幸猜中而深陷憂慮。譚繼洵一到武昌,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藩庫的銀子。賬面上尚余五十萬,要從中拿出四十萬兩出來,看似可以,但實際上是做不到的。一則,帳目上的銀兩其中一半是數字,並不是白花花的紋銀,這些銀子還在各地稅卡、牙行和縣衙門裡。自從戰爭以來,各省拖欠中央的銀子,各省下屬拖欠省裡的銀子,已相沿成習。他們應交的銀兩,有意壓下數月半年不交,放在錢莊生息,這息錢便成為個人荷包中的私利。此風已成官場公開的秘密。二則存在藩庫的二十幾萬兩銀子,已是八方伸手,立即就得發下去的。如洪湖水災的救濟款,德安乾旱的救濟款,施南、宜昌瘟疫醫藥款以及從監利到嘉魚段長江防洪堤的加固款,這些都是早兩個月前便應發下去,只是因為奎斌已調走,藩司黃彭年又病重不能理事,眼巴巴地等著譚繼洵上任後早日發下。藩庫僅存的二十幾萬實銀都是救命的專款,豈能交給張之洞去瞎胡鬧!怎樣來搪塞這位偏愛大興作的總督呢 ?一時間,老頭子急得背上一陣津濕。

  他決定實情相告。把湖北藩庫的實際情況詳細稟報後,譚繼洵說:「大人辦鐵廠、槍炮廠,這是富國強兵的好事,湖北自應全力支持,下官也應當全力配合。只是湖北貧窮,災害又多,實在拿不出一兩多餘的銀子來。下官明天就叫藩司衙門一併送來帳簿和各地請求救濟的火急稟帖,請大人驗看。下官若有半句假話,甘願受大人制裁。」

  湖北藩庫只存五十多萬兩銀子,這與當年張之洞就任粵督時,廣東藩庫所存銀數差不多。這點張之洞相信。但有一半銀子沒入庫,以及各地急需撥銀的情況,張之洞卻將信將疑。他也不便硬與湖北撫藩作對,去親自驗看,只得擺擺手說:「帳簿不要送了,想必譚大人不會說假話。湖北的銀錢出入,鄙人過段時期也會清楚的。」

  張之洞這句不冷不熱的話,說得譚繼洵又不安起來,心裡想:這是一個不好對付的硬角色。譚繼洵做了一世的官,從來不與上司頂撞,何況張之洞這樣的人物,更是得罪不得,要把僵冷的場面緩和過來才是:「大人,過去左侯在蘭州辦製造局、火藥局,都是朝廷總署撥下來的專款,數目大得很。」

  張之洞明白巡撫的言外之意,冷笑著說:「鐵廠今後需要好幾百萬兩銀子,湖北拿得出嗎?兩湖又拿得出嗎?當然是朝廷專款。但鐵廠辦在漢陽,是湖北省的大事。你湖北省就坐視不理,一毛不拔嗎 ?」

  張之洞咄咄逼人的氣勢,使年邁拘謹的湖北巡撫頗為畏懼,細思藩庫的銀子又不是自己的家產,死命不給,得罪了這位總督,日後也不好相處。他的性格素來是息事寧人,何況辦鐵廠是朝廷同意的,在道理上張之洞也站得住腳。譚繼洵猶豫一陣後,終於讓步:「大人說的是,鐵廠辦在湖北,也是件給湖北大掙臉面的事。藩庫裡現存的實銀,各地救災款和防洪堤款我先照半數撥下去,餘下的一半,估計不會少於十萬,就全部給大人吧!雖然遠遠不夠,但龜山廠址的築堤和填平工程可以先動工。」

  張之洞還以為這個老頭子會一兩銀子都不肯拿,沒想到轉眼之間便同意出十萬,也算是傾力相助。他轉怒為喜,說:「譚大人,謝謝你了。」

  第二天上午,張之洞正準備讓趙茂昌去巡撫衙門拿銀子調撥單,卻不料周巡捕匆匆進來說:「黃藩台來到柵門口,剛出轎門便跌倒了,轎夫已把他背進北溟亭。他說有緊要事即刻見大人。」

  黃彭年不是臥床數月、病入膏肓了嗎,他有什麼要緊事親自來督署見我?張之洞忙放下手中的筆,立即向北溟亭一路奔去。

  北溟亭是督署北面的一個小亭閣,四圍栽種一些花草樹木,夏天是一處乘涼休憩的好地方。時正酷暑,武漢三鎮熱得像個大蒸籠,七十二歲的老藩司黃彭年重病已大半年,不能上衙門辦事,一般公文自有各科吏目照例辦理,緊要的則派人送到他的府上,念給他聽。他有氣無力地交代幾句後,再帶回交相關人員按他的指示辦理。近兩個月,他大門都不出了,只偶爾在自家小庭院裡坐坐,看看樹葉看看天。昨天下午,譚繼洵從督署出來後便到他家,一來看望,二來將張之洞辦鐵廠求助湖北以及已答應給十萬的事告訴了他。黃彭年一聽,氣得頓時回不過氣來,好一陣子才氣息嘶喘地對譚繼洵說:「張之洞這是在胡鬧,不能給他銀子。」

  譚繼洵為難地說:「我已答應了他,也不好收回。」

  黃彭年說:「明天我去拒絕。第一次若不硬點,他今後會誅求無度。朝廷的銀子由他亂花我們管不著,湖北的銀子不能聽任他丟到水裡去。」

  譚繼洵本就不情願,讓這個倔老頭子去阻攔一下也好,但黃彭年病得如此重,能出得門嗎?

  「老方伯身體欠妥,還是讓我去轉達吧!」

  「不,非得老夫親自去不可。」

  黃彭年說完這句話,便氣喘吁吁。他閉目養神不再說話,巡撫悄悄地退出了。

  原來,翰林出身的黃彭年是個死硬的洋務反對派,在當年辦不辦同文館的大爭論中,他就堅定站在大學士倭仁的一邊,對倭仁「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這一套服膺至極,認為倭仁才是安邦治國的柱石之臣,奕訴、文祥等人聽信浮言,浪開同文館,總有一天會把中國弄成和夷狄一樣的論勢不論理的野蠻之國,對後來曾國藩、李鴻章等人的大辦洋務,黃彭年一直持反對態度。黃彭年為人方正剛直,操守清白。他治家嚴謹,獨生子黃國瑾二十多歲便中進士點翰林,現正在翰苑做編修。父子均出身詞臣,令官場士林欽佩。仗著這種身望,黃彭年決定以重病之軀入督署,不惜以死來諫阻這個任性使氣的後生制台,至少要卡住這十萬銀子。

  黃彭年晚餐特意多吃了幾片魚肉,天不黑就閉著眼睛強迫自己養足精神,以便明日出門辦大事。第二天早上,他又喝了一大碗濃濃的關外人參湯。參湯喝下後,他覺得氣力好多了,居然可以自己走進綠呢紗頂大轎。趁著早涼,轎夫們抬著他向督署走去。走了一半路時,他的感覺都還好,後來便漸漸地不舒服了。太陽越升越高,氣溫也越來越高,雖然是紗頂夏轎,但畢竟四面綠呢圍著,氣不能順暢流動,老頭子在裡面熱得難受。為了使他不受顛簸,轎走得極慢,到督署大門時已是辰末時分了。轎夫掀開轎簾,他剛邁步出轎,一股熱浪迎面襲來,只覺得腦袋一暈,便昏倒在柵門口。轎夫忙將他背起,隨行的僕人一手提著事先備好的藥囊,一邊嚷叫督署的人出來接應。

  張之洞來北溟亭時,骨瘦如柴的黃彭年正躺在藤靠椅上,轎夫在輕輕地扇扇,僕人在給他喂湯藥。他勉強吞了兩口,睜開眼睛,見張之洞站在一旁,忙掙扎著要起身行禮。張之洞趕緊走上一步,制止說:「老方伯,千萬別動,這會子好點了嗎 ?」

  「好多了。」黃彭年答道,聲音比遊絲粗不了多少。

  都病到這種地步了,還親自到督署來做什麼?張之洞大惑不解。他拉過另一把藤靠椅,緊挨著黃彭年坐下,輕聲問:「署裡有冰鎮的蓮子湯,要不要喝點?」

  黃彭年擺擺手。僕人說:「黃大人再熱的天也不吃冰鎮的東西。」

  張之洞又問:「熱茶可以嗎?」

  黃彭年點點頭。督署衙役忙送上熱茶,黃彭年喝了兩口,氣好像回過來了,灰白的皺臉上慢慢有了點血色。又過了一會,黃彭年覺得好多了,便對著僕人揮手:「你們都走開點,我要跟張大人說重要的事。」

  僕人帶著轎夫離開北溟亭,督署的衙役也自動走開了。北溟亭裡只剩下黃彭年和張之洞。一陣輕輕的南風吹來,亭外盛開的芍藥、玫瑰微微擺動,長長的垂柳上貼著幾隻蜂似的小鳥,不停地在葉片上啄來啄去。黃彭年感歎地說:「我有半年多沒上督撫衙門了,上次來時,柳條兒都是光光的。」

  張之洞說:「老方伯大安後,請常來這裡坐坐聊聊。」

  黃彭年臉色陰了下來,說:「我是好不了了,這怕是最後一次來督署了。」

  「老方伯怎麼這樣想?好好將息,自然會一天天好起來的。」看對面這位藩司的氣色,張之洞也知他活不多久了,但嘴裡還是這樣安慰著。

  黃彭年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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