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五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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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錫勇問:「這個廠址,費用是不是太大了點?」 「不過十二萬多兩銀子嘛,不算多。」張之洞滿不在乎地回答。 蔡錫勇又提出一件事:「香帥,劉瑞芬公使來了電報,承造煉鐵爐的利物浦工廠,要我們趕緊派人送鐵礦樣品到英國去。」 「為什麼?」張之洞大惑不解。 「煉鐵爐有兩種。」蔡錫勇以專家的身分說,「一種是貝塞麥轉爐,這種爐不能去生鐵中的磷,一種是馬丁爐,可以去磷。」 「為什麼要去磷?」對冶鐵技術一無所知的總督大人發問。 「鐵廠煉出的鋼含磷量若超過百分之零點二,則質量不高,許多對鋼材要求高的工程就不能用,比如說,鋪鐵路的鋼軌就不能用超過百分之零點二的鋼材,因為容易斷。所以要化驗我們用的鐵礦石,若含磷量不超過百分之零點二則訂做貝塞麥轉爐,若超過就用馬丁爐。」 「大冶鐵礦還沒有開工哩,從哪裡去找鐵礦石?再說派一個人送礦石走英國要花多長的時間,豈不耽誤了我的開工日期!」張之洞不耐煩了,看著鐵政局督辦一副為難的樣子,心中說,到底是一介書生,沒有辦事的魄力。他斷然說:「你給我回一個電報給劉瑞芬,說利物浦那家工廠目前做什麼爐子方便,就給我們訂下兩座,越快越好。大冶鐵礦石那麼多,豈能只是一個成色 ?它的爐子能去磷,我們就用磷多的礦石,不能去磷就用磷少的礦石。退一步說,大治的不行,中國這麼大,還能找不到合適的鐵礦!這是很簡單的事,何須如此麻煩,這洋人就是死板!」 一向嚴謹的洋務督辦雖覺得總督的話近于荒唐,但面對著板起面孔不容商議的神態,他一時失去了爭辯的勇氣,只好說電報上的第二件事:「他們要先交六萬兩銀子的訂金,劉公使叫我們趕緊匯銀票去。」 「你告訴劉瑞芬,就說銀錢一個子兒都不會少,請他先給我墊著,我即刻就匯過去。只是要快,鐵廠明年夏天要開工,不能誤了我的工期。」 「還有,電報上說兩個爐子連運費,共需八十萬兩銀子。」 「好,我知道了,到時一手交貨,一手交銀子。這個利物浦的工廠也是小氣,我一個堂堂大清國的湖廣總督,向他買東西還會少他的錢嗎?這些洋人也太計較了!」 蔡錫勇笑道:「香帥,這就是洋人辦事的習慣,事先雙方都說清楚。你對他的貨物可以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他做得到就做,做不到就不做。他要的錢他也說清楚,你同意,這筆生意就做,不同意就算了。彼此一點不傷和氣。我們這份電報拍過去後,他就會來一個合同,上面將雙方的要求都寫得一清二楚,雙方為頭的在上面簽字。事情就這樣定了,彼此不得反悔,反悔就要賠償損失。哪像我們中國人,起先都是拍胸脯的君子協定,無隻字憑據,到時出了事,彼此又互相推諉,都不承擔責任。」 「洋人辦事死板是死板點,但這種認真的態度還是可取的。」張之洞點點頭說,「事先說清楚,白紙黑字,也好免得日後麻煩。待他們的合同來後,我來簽字,你先把電報拍過去吧!」、辦鐵廠、槍炮廠,這都屬洋務興作,從曾國藩咸豐十一年在安慶創辦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座兵工廠算起,到現在亦不過二十幾年歷史,其後不論李鴻章、左宗棠,還是沈葆楨、丁汝昌等人創辦的各種機器局,、製造局,也幾乎都是為軍事服務的。由朝廷頒下專款,通過戶部撥給總署,再由總署撥給辦洋務的督撫。海軍衙門成立後,總署的這個差事便移交給了海軍衙門。 張之洞向朝廷上折,請求由海軍衙門儘快撥下一百萬兩銀子的專款。他知道掌戶部的翁同籪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軍機處裡,閻敬銘是離開多年了,堂兄這些年也年老多病,長期在家休養,不大問事,大權已逐漸落於最善迎逢又最喜攬權的孫毓汶的手裡。孫毓汶身為軍機大臣,卻並不是個一心為國的人,一向置個人得失在國家得失之上。張之洞不願意拿國家的銀子和自己的人格去走這種人的門子,所以他估計這一百萬銀子的批復下來不是件順暢的事。 但龜山的地要立即買下來,這遷移、填土、築堤都得抓緊時間進行,買煉鐵爐的訂金也得匯,這幾項銀就得二十萬兩;大冶鐵礦和新近確定的江夏馬鞍山煤礦也必須儘快開工,眼下非得有四十萬兩銀子不可。若坐等朝廷的專款,不知要推延到何時。性情急躁素來辦事只爭朝夕的湖廣總督不能坐等,更何況神州第一大廠的巨大成就感,更在強烈地鼓動著他那顆好大喜功的雄心。他決定先要湖北巡撫拿出四十萬兩銀子來。 按照朝廷的制度,總督對所轄省份的民政刑事雖有管理之權,但偏重於軍事。這種制度,咸豐朝期間因戰爭的緣故,在江南一帶則被改變了。因為當時這些省份裡,用兵打仗成為壓倒一切的大事,所有舉措都得服從戰爭這個大局,故而當時的湖廣總督、兩江總督、閩浙總督乃至兩廣總督、雲貴總督都擁有調動一切、指揮一切的權力。為了收指臂之效,所轄省份的巡撫、藩司、臬司便往往由該總督提名,朝廷照準不誤。戰爭進行了十多年,朝廷過去的定制在江南各省被無形中破壞了。待戰爭結束後,已實行多年的制度便成了新的定制。張之洞做兩廣總督時,所面臨的第一樁大事便是在越南的中法戰爭,這又是一場用兵打仗的大事,廣東、廣西的巡撫不能不聽憑他的調遣。來到武昌後,張之洞也同樣以這種心態對待兩湖的撫、藩、臬。他以先前兩廣總督召見廣東巡撫的架勢,請湖北巡撫來督署有要事相商。不科,初與湖北地方大員打交道的張之洞,便碰了一個不硬不軟的釘子。 張之洞到武昌後不久,湖北的巡撫就由奎斌換成了譚繼洵。從小恪遵聖賢之教刻苦攻讀「四書」「五經」,一心在科舉功名上下功夫的譚繼洵是湖南瀏陽人,今年已經六十八歲,是個鬚髮皆自的老者。 譚繼洵二十七歲中舉,三十七歲中進士,分發戶部做主事,五十五歲才外放甘肅鞏秦階道,直到六十一歲時仍只是一個四品銜的中級官員。正當譚繼洵歎息仕途不順的時候,不料老來吉星高照,官運亨通。這一年,他被擢升為甘肅按察使,第二年又被擢升為甘肅布政使,今年又簡授湖北巡撫。短短的七年工夫,譚繼洵便直線上升為一省的封疆大吏,而且將他由苦寒邊遠的西北調到湖廣。作為一個望七之年的湖南人,譚繼洵自認為對朝廷的恩德粉身碎骨不足以報答。 二人在佈置得十分精緻的小客廳坐下後,譚繼洵謙恭地說:「不知張大人叫下官來有何事。」 「譚大人,」張之洞也以很客氣的稱呼叫著。「鐵廠的廠址已最後選定了,就在龜山的腳下,我看那地方很寬闊,以後在旁邊還可再建一個槍炮廠。」 張之洞要在湖北辦鐵廠,譚繼洵是知道的,他心裡很不贊成。一來他墨守成規,對洋人有深刻的成見,並不認為洋人的那一套就是致富強的惟一之路。中國是禮義之邦,還是得遵循歷朝歷代行之有效的清吏治、厚風俗、獎農桑、薄賦稅等辦法,那才是一條利國利民的康莊大道。洋人只重強權,不要義理,那只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終歸不是長治久安之策。二來在甘肅時,他深知左宗棠創辦的蘭州織布局、機器局、製造局等洋務,資大而收效微,管理混亂,連年巨虧的內幕。左宗棠是中興功臣,又為朝廷收復了新疆,厥功甚偉。他不敢公開批評,只是私下裡對同僚們說,洋務這碼事,只能由洋人在他們國家裡辦,我們中國辦不成。來到武昌,他聽說張之洞要在湖北大辦洋務,心裡就著急,本想給頭腦發熱的總督潑點冷水,但轉念一想,張之洞是個剛立下赫赫戰功,又倔強自信、甚受太后恩寵的人,一定聽不進去,於是打消了這個想法。只在心裡暗自決定:他張之洞折騰讓他去折騰吧,只要不損傷湖北就行了,我一個老頭子,既犯不著與他唱對臺戲,更不能與他同台共演一齣明知要砸台的戲。 譚繼洵以很不自在的笑容說:「好啊,何時開工?」 「離開工還早哩!地還在歸元寺的手裡沒有買過來,買來後還要築堤、填平,還要買機器安裝,一年後能開工就是好事了。」 唉,太平總督你不當,卻要這樣折騰做什麼?譚繼洵心裡這樣想,嘴裡卻說:「好,到開工的時候,下官率湖北司道們都去祝賀!」 「祝賀是以後的事。」張之洞與僚屬說話一向不喜歡兜圈子,因為他要辦的事太多了,不願意在這種虛委中浪費時間,遂直截了當地攤明:「眼下鄙人有急務要求助於譚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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