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五〇


  高山流水,人世間美好的相知相遇的象徵,竟然就源於龜山,出於腳下的這塊土地。突然問,湖廣督署的幕友們對這座並不高大的山嶺頓生又敬又親的情感來。這是一座多麼逗人喜愛的小山啊!

  張之洞的心也激動起來。大禹、魯肅、伯牙、子期、晴川閣、石榴花塔,這一切在他的心裡已構築一幅動人心扉的圖畫。不用具體去踏勘那塊荒地了,他已經在心裡做出決定:鐵廠就建在這裡,有這麼多聖賢神靈聚集,龜山當然是風水寶地,鐵廠借著它的雄魂精魄,今後必將興旺發達,震撼中外!

  「大人。」虛舟見知客僧將龜山四周的名勝介紹得差不多了,適時地建議,「我們下山去看那塊地吧。」

  「好,你帶路。」

  眾人跟著虛舟,順著一條窄窄的山道從山頂下來,朝著漢水走去。沒有多久,就來到屬￿歸元寺所有的那塊土地上。

  「這一片都是。」虛舟用手臂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把眾人眼簾中所見的一大塊河灘全部包進去了。「此處襟江帶河,氣象壯闊,地勢平坦,一馬平川,白光法師真正的好眼力。」

  虛舟以自己的高度評價,再次為這塊荒地預定基調。

  張之洞極目遠眺,但見這塊三千餘畝的大平川,約有一半屬￿河灘,上面佈滿沙礫,幾乎不能種植樹木莊稼,另一半雖是黑黃色的泥,卻也大部分長著蒿草雜木,約有五六百畝地被辟為田土,上面正生長著莊稼和蔬菜。也有數百上千株果木。在田土與果木中可見稀稀落落的農舍,間或傳來犬吠雞鳴。張之洞雖看不出它的風水佳妙之處,但可以肯定其水路極為方便,且地勢遼闊坦平,為今後建世界一流的鐵廠提供了足夠的條件。他已經默許了,不過還想聽聽幕友們的看法。

  「毅若,你看呢?」

  「大致尚不錯。」蔡錫勇的眼光四處掃視一遍後說,「漲水時,工廠有一半會被淹。」

  「築一道堤,將漢水和長江的大水攔在堤外。」張之洞早已想到這一點。

  陳念初說:「河灘一帶地勢低窪,容易積水。」

  張之洞:「可以把它填高。」

  楊銳說:「築堤、填土這兩項工程,將會耗資不小。」

  張之洞胸有成竹:「要建一座鐵廠,當然花費會很大。銀錢一事,由我來設法籌集。」

  顯然,總督的主意已拿定,大家不再提出異議了。大根卻有新的發現:「四叔,河灘填高以後,可以做一個很好的跑馬場,今後騎兵可拉到這裡來訓練。」

  受大根這話的啟發,張之洞突然間又冒出一個想法來:「花這大的成本來做跑馬場太浪費了,不如在這旁邊再建一座槍炮廠,就用鐵廠出的鐵來造槍炮,省得再外運!」

  大家鼓起掌來,齊聲讚揚這個好主意。

  虛舟知張之洞已是看定了,心裡高興至極,忙恭維道:「大帥辦事氣魄宏闊,真不愧為讓洋人舉白旗投降的大英雄。富國強兵,扶正壓邪,也是我們佛門的宗旨。這塊荒地上能興建鐵廠、槍炮廠,真是一樁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無量善事。阿彌陀佛,歸元寺要為大帥此舉辦一場三天三夜水陸道場,祈求菩薩神靈保佑,諸事順遂,功德圓滿。」

  虛舟這番話引起眾人好一陣大笑。張之洞對方丈說:「行,就這樣定了,過幾天,我派人到寶刹來具體商談。」

  「善哉,善哉!」法師合十作揖,歡喜無盡。

  吳秋衣眼看著這一切,一句話都沒有說。

  五天后,從廣州跟隨張之洞來武昌、任職督署總文案的趙茂昌奉命來到歸元寺,就這塊荒地的交割與寺方代理人知客僧清心洽談。

  清心將這塊荒地上所包括的水田、果木、池塘、房舍、人口、牲畜等列了一個眉目清楚的明細表,並且一項一項地說給趙茂昌聽。清心不厭其煩地詳盡敘述,趙茂昌耐著性子聽了兩個來鐘點,實在厭煩了,便不客氣地打斷和尚的嘮叨絮語:「多餘的話不要說了,直截了當談價吧,你們要多少銀子 ?」

  清心心裡想:昨兒個總督和幕友們一個個都客客氣氣的,這人官架子怎地如此大!他是個慣于和各方打交道的和尚,面對著趙茂昌的官氣,一點兒也不在乎,臉上依舊笑笑地:「好,總爺說得對,多餘的話不講了,貧僧就一項一項地報價。水田一千零二十畝,每畝作價七兩五錢,共計七千六百五十兩銀子。土地八百二十畝,每畝作價四兩,共計三千二百八十兩。河灘地一千四百畝,每畝作價一兩二錢,共計一千六百八十兩銀子。這三項加起來共一萬二千六百一十兩銀子。另房舍二百二十五問,平均每問作價二十兩銀子,共四千五百兩。池塘一百零七口,連所養的魚在內每口作價四十兩,共計四千二百八十兩。另大小牲畜一千一百三十二頭,平均每只作價一兩,共計一千一百三十二兩。另外尚有果木三千餘株,平均每株三錢銀子,共計九百兩。這四項加起來一萬零八百一十二兩銀子。七項總計二萬三千四百二十二兩銀子。佛門一向與人為善,尾數的四百二十二兩就讓給你們了,我們只要二萬三千兩就行了。」

  趙茂昌一邊聽一邊心裡不停地冷笑,當聽到最後報出二萬三千兩的天價時,禁不住暗暗罵道:好一群貪得無厭的禿驢,還要說什麼「佛門與人為善尾數相讓」的話,真正地不知羞恥二字!錢莊夥計出身的總文案是個精明透頂的人,這些天他已暗地裡對龜山一帶的行市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對清心說:「和尚,你報的價也太離譜了吧。你不要欺負我們是外地人,不懂本地的行市,也不要把官府的人都當成傻瓜,銀子隨便由你拿。」

  趙茂昌這幾句話打中了清心的要害,他心裡一陣發虛:看來這傢伙不是個好對付的人,得小心點。知客僧滿臉堆笑說:「趙總爺,貧僧報的價有哪點不屬實,你老儘管指教。」

  趙茂昌臉上的假笑一絲兒都不見了,兩道陰冷的目光盯著知客僧,以不容置辯的口氣說:「你報的每一項都不屬實。漢陽城郊最好的水田,也不過六兩銀子一畝。龜山這塊荒地上的上等水田,在漢陽城郊的水田中不過中下而已,值不得四兩,七百多畝水田平均作三兩算都高了,就此一項,可見多報了一倍多的價。其餘土地、果木、池塘、房屋,你都翻了一倍。說句實在話,本總爺早就給你把各項細帳都算清楚了,滿打滿算,給你一萬二千兩銀子就夠意思了,沒想到你們佛門這樣黑心!」

  「阿彌陀佛,我佛大慈大悲。」清心嘴裡不停地這樣念著,其實是強壓住心中的虛恐,同時也在思量著對策。正在這時,小沙彌過來請入席吃飯,清心借機中止洽談,重新滿臉笑容地說:「趙總爺,我們先吃飯,帳目嘛,吃完飯後再慢慢算。」趙茂昌順水推舟地起身說:「好吧,吃完飯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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