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四八


  知客僧在一旁聽得呆了:真的是湖廣總督到寺裡來了?豈不是活菩薩進了山門!他拉著楊銳的衣角悄悄問:「這位真的是制台大人?」

  「不是真的,難道還假冒不成?」楊銳得意地撩起僧袍,將掛在腰帶上的銅牌亮了亮。知客僧確知來的是現世菩薩,忙分開眾人,對著張之洞連連打躬:「小僧肉眼不識金佛,适才多多怠慢。」又對身邊的小沙彌下令:「快叫方丈出來迎接貴客!」

  一會兒,便見一位矮矮胖胖身披暗紅袈裟的老和尚急步走來,知客僧忙將他帶到張之洞面前。老和尚雙手合十,深深地彎下腰說:「貧僧虛舟,不知制台大人光臨,未能迎接,萬望寬宥,請制台大人賞光,到方丈室一坐。」

  張之洞笑著說:「暫借寶刹,以避風雨,多多打擾,甚是不安。」

  廚頭過來對方丈說:「齋席已備好,請客人人席吧!」

  虛舟說:「把那年我從雞公山上帶來的猴頭菌和運光法師送的武當山黑木耳拿出來,再做兩樣好菜款待制台大人。」

  廚頭得知今日的客人原來是制台大人,忙銜命回廚房趕緊張羅。

  張之洞在方丈室剛剛落座,外面就喊入席了。只見雲水堂燈燭輝煌,一桌豐盛的酒席早已擺好。虛舟將張之洞奉在上席,然後請吳秋衣右邊相陪,自己在左邊陪坐。又叫知客僧請蔡錫勇、陳念礽、楊銳、大根在客位上坐下。一張八仙桌,恰好坐得滿滿的。上座虛舟親自把盞,下座知客僧把盞,頻頻勸著素酒素菜,殷勤備至。酒過三巡,虛舟問:「制台大人酷暑過江來到漢陽,想必有要事。」

  張之洞說:「總督衙門打算籌辦一個鐵廠,在武昌、漢口看了幾處廠址,不很滿意,今天特為到漢陽來再次尋找。」

  虛舟問:「鐵廠大嗎?」

  張之洞說:「大概要十多二十頃地的範圍。」

  虛舟的心動了下,又問:「請問制台大人,這衙門要地給錢不給錢?」

  「給錢。」張之洞應聲答道,「如果真是好地,寧可高於市價我們也買。另外,住在這裡的老百姓的損失,比如莊稼、果樹、房屋,我們也要考慮到。」

  「善哉善哉!」虛舟左手五指併攏,在心口上移動幾下。「官府不與民爭利,真正的青天大老爺。」

  張之洞想,這歸元寺每天接待南北香客、十方商旅,最是消息集散之處,方丈和知客僧無疑是民間的頭面人物,可以借他的口來傳揚傳揚本督以洋務強國富民的施政大計。於是放下碗筷,正經八百地說:「法師是出家人,不管俗世之事,現在的俗世是又貧又弱,國勢不振。但大海之外卻有一批洋人,比如離我們最近的東洋日本人,離我們很遠的英國洋人、美國洋人、法國洋人、德國洋人,他們都又富又強,老是欺負我們,憑藉著手中的船

  炮從我們國家取走千千萬萬兩銀子。」

  虛舟說:「貧僧雖是出家之人,但吃的稻粱,穿的衣服,無一不來自俗世,且天天與四面八方香客打交道,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盡是世俗之事,貧僧何能離得了世俗?眾生貧苦、洋人欺負這些事,貧僧心裡也知道,不知大帥有何妙法解除眾生之窮苦,抑洋人之強梁 ?」

  張之洞說:「此事鄙人已思之甚久,最重要的一條路子便是把洋人那一套富強之術搬過來。我手下有好些個幕友都在海外生活很多年,他們都說洋人並不比我們聰明。他們的那一套只要我們肯學,很快就可以學好。鄙人要充分利用兩湖的財富大辦洋務,鐵廠是第一步,以後還要修鐵路,建槍炮廠,建織布局、紡紗局,還要辦新式軍隊,辦洋學堂,把這一切都辦好以後,我們就跟洋人差不多了。兩湖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我們的軍隊強大,洋人也不敢欺負我們了。」

  對於張之洞勾畫的這一幅美好的富強藍圖,六十多歲的歸元寺方丈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在心裡盤算的是另一回事:龜山靠漢水邊有一塊三十頃的荒地,是相沿已久的寺產,只是這裡瀕臨漢水,每年都要遭受大水的淹沒,低窪處甚至一年遭水淹達兩三個月之久。因為這個緣故,那塊地便荒蕪下來,地雖大,並不能給寺裡帶來收益。前一任方丈是個精明人,他想與其荒蕪下去,不如租給農人。於是他把這塊荒地分成十多塊,租給了十多戶附近少田無田的農人,規定他們每年向寺裡交十多二十擔谷,其餘的收成都歸農人自己。寺裡的要求並不高,租地農人樂於接受。從那以後,寺裡每年可以坐收二三百擔穀子,十多戶農人又有了安身立命之處,荒地得到了充分的利用。虛舟心裡想,歸元寺的眾僧吃飯不成問題,每年二三百擔穀子對於歸元寺來說不是太重要的事。那年虛舟在京師西山碧雲寺掛單,看到碧雲寺的五百羅漢堂,讚歎不已,心裡起了一個念頭:要是在歸元寺也建一個這樣的羅漢堂的話,不僅為佛門做了一樁大善事,同時也大為提高歸元寺在天下叢林中的地位,作為辦理此事的方丈,自然功德無量。但建一個五百羅漢堂,沒有三五萬兩銀子不行,歸元寺哪裡拿得出這筆鉅款!此事在虛舟心裡存著十餘年,突然他看到了希望。

  「大帥,當年白光法師建好歸元寺後,還剩下一筆錢,大家都勸他到天竺國去買幾尊玉佛和幾百冊貝葉經來供奉。白光法師沒有同意,卻拿這筆錢在龜山腳下買了一塊三十頃的荒地。眾僧都不理解白光法師如何要辦這樣的傻事。白光法師對大家說,諸位不知,這是武漢三鎮一塊最好的風水寶地,二百年後,有一位能人會在這裡煉出烏金來,給歸元寺帶來百倍的好處。」說到這裡,虛舟臉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悅,「大帥今日來此尋找鐵廠,正好從三個方面印證了白光法師當年的話。」

  張之洞來了興趣,笑著問:「哪三個方面?」.「第一,白光法師說的是二百年後的事,歸元寺最後完工是在康熙二十二年。」虛舟左手指頭彎了幾彎後說,「到今年恰好二百零六年,這是第一個印證。第二,大帥是今日海內數一數二的能人,這是舉世公認。」張之洞微笑著沒有做聲,大根自豪地說:「誰還比得上咱們家大人,連洋人都得舉白旗投降。」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快樂地笑起來。』「白光法師說的是煉烏金,鐵是黑的,不正是烏金嗎?」

  蔡錫勇說:「洋人是把鐵煤稱作烏金的。」

  虛舟高興地說:「這位老爺幫我證實了白光法師的話,如此看來,三個方面都應驗了。這塊風水寶地的確是專為大帥買的。」

  虛舟的話說得大家都心癢癢的,張之洞也被他說動了,於是說:「明天一早,煩法師陪我們去看看!」

  吳秋衣一直沒有說話,這時也笑著說:「真有這麼好的風水寶地,明天我也跟你們去瞧瞧!」

  吃完飯,虛舟要將寺裡最好的客房安排給張之洞。張之洞說:「好客房讓我的幕友們去住吧,我今夜要跟我的老朋友住在一起,好好地聊聊。」

  接著,他把那年因中暑偶遇吳秋衣的事說了一遍。虛舟很興奮:自己的朋友竟然是總督大人的恩人,這真是一座通向兩湖最高權力的橋樑。忙叫小沙彌好好打掃吳秋衣的房間,送上香茶糕點,臨時又移來一張寬大的涼床。

  夜裡,在明亮的燈燭下,一對分別八九年的老朋友促膝細談,互相敘述別後這些年來的情況。

  「老弟。」游方郎中不客氣地沿用著十多年的舊稱,仿佛今日對面坐著的並不是建立過赫赫戰功權傾一方的總督,依舊只是一個無實權的學官。

  「席上,你對虛舟談了一套富強之術。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對我說實在的,你就真的相信那會給中國帶來富強嗎?」

  「老朋友,你是怎麼看我的,」張之洞頗感意外地說,「我不相信,我為什麼會努力去做?這樣熱的天,普通百姓能躲涼的都躲涼,我一個五十多歲的總督,在火毒的太陽下,一連走了幾天尋訪廠址。我若不相信,我為何要這樣做 ?再說,虛舟法師乃歸元寺的方丈,佛門之人,我若不信,我跟他瞎說什麼,我也用不著以此博取他的幾句讚揚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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