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四七


  說得眾人都笑起來。

  知客僧把眾人帶進會客室,立刻有小沙彌送上香茶。外面早已濃雲密佈,大雨如注,涼風從窗外吹進來,大家都有渾身舒坦之感。

  知客僧笑著說:「阿彌陀佛,菩薩保佑,這場大雨下得及時,萬物都蒙它的恩惠。」

  張之洞說:「武漢的熱天真不好過,這要熱到什麼時候才涼爽!」

  「要到大暑前後才慢慢涼起來。」知客僧望著張之洞說,「聽施主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們是在漢口做生意,到寺裡來求菩薩賜財,還是路過此地,順便到寺裡來看看 ?」

  張之洞略為想了下說:「我們不是做生意的,也不是遊客,是奉人之命來湖北采風的,要在武昌住幾年。」

  「采風」是什麼?見多識廣的知客僧一時摸不清這幾個人的身分,也不便細問,便說:「雨看來一時停不住,我叫伙房預備下,晚上就請在這裡吃一頓齋飯吧!敝寺也有乾淨客房,今夜就請諸位施主在這裡過夜。」

  張之洞見雨雖然比剛才小了點,但看起來一時半刻也停不了,眾人臉上都有欣色,顯然對吃齋飯住寺院這種新鮮事有興趣,便點頭同意了。

  知客僧見有錢可賺,立刻來了興致,一面吩咐小沙彌通知伙房,一面又忙叫上瓜子糕點,好好招待。

  突然間,隨風傳來一陣中氣甚足的朗誦聲,大家側耳傾聽:

  天連吳楚,地控荊襄,吞雲夢之空闊,接洞庭之混茫。有大禹之鎮石,留黃鶴之遺響。魯肅墓長眠忠厚,孔明燈燭照愚氓。萬古悲憤,三閭魂魄今何在?千載知音,流水涓涓繞高山。靈龜伏北,金蛇盤南。遙望赤壁烽火昨夜息,又見小喬今宵宴周郎。險哉夏口,扼江漢之交匯;壯哉三鎮,居九州之中央。

  「好文章!」張之洞禁不住脫口贊道,「這是誰在朗誦,寶刹還住著攻讀詩書的士子麼?」

  楊銳笑道:「莫不是一位待漏西廂的張秀才!」

  知客僧嗔道:「施主取笑了,哪裡有什麼張秀才,那是一個年近花甲的游方郎中,敝寺住持虛舟法師的朋友。」

  張之洞起身說:「游方郎中有如此雅興,我們去見識見識!」、眾人都跟著總督起身。大雨已停,天井裡積滿著一時流不走的渾水,對面的一個小院落裡,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漢子,雙手捧著一張長長的紙條,背對著天井在全神貫注地欣賞著。顯然,正是此人剛才情不能自已地朗讀紙條上的文章。

  「吳郎中!」知客僧對著那漢子叫了一聲。

  「啥子事!」那漢子操著一口四川話,邊說邊回轉過身子來。

  哎呀!這不是吳秋衣嗎?他怎麼會住在這裡?張之洞揉了揉眼睛,又仔細地盯了一眼。不錯,正是那年給他治病的吳秋衣!他快步上前,驚喜地喊道:「秋衣兄,你什麼時候到漢陽來了!」

  那人先是一愣,隨即大聲一叫:「是你呀,香濤老弟,巧遇巧遇!」

  吳秋衣迎上來,鬆開一隻捧紙條的手,重重地拍著張之洞的肩膀。張之洞把吳秋衣緊緊抱住。

  「秋衣兄,離開京師後,一直在想你,不料一別就是八九年了。你這些年都還好嗎?」

  「好,快活得很哩!」吳秋衣爽朗地說,「你這些年來也好嗎?」

  「也好,也好,我們今夜慢慢談!」

  楊銳、大根與吳秋衣也是老熟人了,異鄉重逢,都激動不已。

  張之洞向蔡錫勇、陳念扔介紹:「這位吳秋衣先生是真正有道德有學問的處士。十六年前,有一次我在路上中暑,幸虧當時遇到他,不然早就沒命了。」

  原來是總督往日的救命恩人,蔡、陳對眼前這個乾瘦矮小的半老頭子肅然起敬。

  張之洞笑著問:「秋衣兄,你剛才讀的文章在哪裡?」

  「這裡,這裡!」吳秋衣立即興奮起來,將手中的紙條揚了揚。

  「黑底白字,原來是一幅拓片!」

  『『我上午從禹王磯上拓下來的。什麼人作文不知道,什麼人書丹也不知道,卻真正的是好東西。」

  吳秋衣不去問張之洞緣何到了此地,張之洞也不詢問吳秋衣的近況,兩個金石愛好者湊在一起,細細地品賞起這幅尺餘寬、三尺餘長的拓片來。楊銳等人也圍過來欣賞。

  「這文章做得真好。尤其是這兩句:遙望赤壁烽火昨夜息,又見小喬今宵宴周郎。絕妙好文!」

  「好文,好文,集豪雄與豔美於一身!」

  「你看這字,學二王是學到骨髓上去了。」

  「刻工也好,一點沒有走樣失真!」

  「看來這文和字都出自平凡人之手,卻比不少名家大家的強得多!」

  「是呀!世上許多傑作妙品都出自民間無名之輩,他們不想揚名謀利,故反而能得物理之精奧,而那些沽名釣譽之徒,才得皮毛便迫不及待向世上誇耀,汲汲以求名利,反誤了正業。老子說聖人為而不恃,為而不爭,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蔡錫勇、陳念礽靜聽著張之洞與吳秋衣的隨口談論,覺得很有意思。

  談了好一會子拓片,吳秋衣才問:「你怎麼也到漢陽來了,是不是從山西調到湖北來做巡撫了?」

  張之洞還未來得及回答,大根早在一旁大聲說:「吳郎中你說錯了,我家大人早在六年前就做了兩廣總督,這次是從廣州到武昌來做湖廣總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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