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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盛宣懷此行的真正目的,是勸張之洞將湖北的礦業交給他,由他來實行招商集資,重操舊業。盛宣懷相信,如果這樣的話,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把湖北的礦業辦得紅紅火火。這是因為第一,五年後的今天他已積累更多的經驗和更多的錢財,各方面的實力雄厚了。其次,比起五年前,買股份的風氣在中國更加盛行,而且也有一批發了財的商人,故前來認股的人會遠比先前的多。還有更主要的一點是張之洞在湖北辦起了鐵廠,煤和鐵礦有了固定的買主,礦務局的生意包賺不虧。這樣的發財好機會,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他怎能不抓住?

  剛才對招商集股的辦法,張之洞明白地表示不同意,這樁事還提不提呢?盛宣懷雖是一個最善於察言觀色、看風使舵的乖巧人,但也是一個拼命追求成功的執著者,集商股的辦法本就是從洋人那裡學來的,中國官府要員們難得接受,是不奇怪的,關鍵是他們還不明白它的好處。張之洞是個明白人,若對他說清楚,他應該會支持。想到這裡,盛宣懷壯起膽子說:「職道無能,在湖北辦了三四年礦務而沒有成功,但職道經過上次的挫折後也積累了幾條經驗,也算是前車之覆,可作後車之鑒吧!」

  張之洞對這句話很感興趣:「有哪幾條經驗,你說給本督昕聽。」

  盛宣懷說:「這第一條經驗,要慎選礦師,馬立師這人因為沒有選對,不僅一無所獲,還害得我耽擱三個月時間,丟了二三萬兩銀子。郭礦師則發現了埋在地下三四百丈的寶貝,這樣有真才實學的礦師,不妨付給十倍八倍的俸金,因為他為我們所創造的財富當以十萬倍百萬倍計。」

  張之洞點點頭沒有做聲。盛宣懷繼續說:「第二是慎選礦區。最好的礦區是蘊藏量大,品質優良,而且要考慮到運載的方便;運載不便,得專為修路架橋,耗資就大了。」

  張之洞仍沒做聲,但看得出他在認真地聽。

  「最後我想向香帥詳細稟報一下,礦務局宜採取官督商辦的形式。」

  「官督商辦?」這個名稱顯然使張之洞感到陌生。他放下蹺起的二郎腿,不自覺地前傾著上身問。

  「是這樣的,香帥。」盛宣懷解釋,「官督,就是由官府來監督。礦務局的大計決策都要稟報官府,由官府定奪。商辦,就是由商人來具體操辦。因為開採礦藏是一樁投資巨大的事情,採取集股的辦法則可以較快地籌集大筆資金。」

  「盛道,」張之洞打斷他的話,「集股事,你不是試過不靈嗎,為何不吸取教訓,還要再用這個辦法?」

  「香帥,」盛宣懷耐著性子說,「剛才我在說到集股事時,還沒來得及說明它的另一大好處,即集股除可籌集資金外,還有更重要的優越,便是將礦業的虧損與辦礦人的利益緊密聯繫在一起。洋人的通常做法是,凡買股的人都是股東,由一批大的股東組成

  董事會,由董事會推選出能幹的人來經營,錢賺得多,股東們分紅就多,虧損了則大家吃虧。這樣,就使得他們只能賺而不能虧。如果由官府來辦,錢由藩庫支出,賺和虧都與經辦人無關,他們就不會好好操辦。」

  「盛道,你這話不對。」張之洞斥責道,「由官府委派去辦礦務局的,當然是選品行好、操守好的人去,藩庫的銀錢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錢,一不能貪污中飽,二他應該知道要把事辦好,怎麼能說,賺和虧都與他無關呢 ?一年到頭,官府要辦的事很多,都是由各級衙門委派的人去辦。照你說的,事事都得由董事會來推選,否則便辦不好?如此,還要官府做什麼?」

  張之洞咄咄逼人的口氣,很有點使得這個官居道員身負重任以能人自許的洋務派受不了,但為了遠大的目標,盛宣懷壓下心中的不悅,極力擠出笑容來辯解:「香帥,這辦洋務的事,與過去官府辦差有所不同。官府辦差不與生財有關,且不擔風險,而這不同……」

  「有什麼不同?」張之洞立即打斷盛宣懷的話,「牙局、厘卡,不都是與生財有關嗎?還不都是由官府在辦,要什麼董事會?」

  盛宣懷被這幾句話堵得語塞。張之洞本不想再理睬了,看他畢竟是遠道專來拜訪的客人,說的都是關係湖北國計民生的大事,於是又說了幾句:

  「盛道,你有沒有想過,這埋在地裡的煤和鐵礦都是國家的財富,商人怎麼可以拿國家的財產來為自己謀私利呢?開礦採煤煉鐵,這樣的大事,當然只能由官府來做,取之于國,用之于國,決不能讓那些貪得無厭的商人們來染指。他們想利用國家的財富來發自己的財,在別人手裡或可行得通,在我張某人的手裡,辦不到。」

  盛宣懷聽了這話,滿肚子裡都是委屈。他很想細細地向這位想辦洋務又不懂如何辦洋務的總督大人說清楚:煤和礦是國家的財產,不錯,但埋在地裡,不挖出來利用就不是財富。商人固然是要謀利的,但他在謀利的同時,也為國家帶來了利益,這種謀利,官府應當支持。集股就是把分散的閒置在民間的銀錢融聚起來辦事,這是一種很好的辦法,尤其是國家銀錢緊缺時,更要多採取這種形式來辦大事。但是,他聽說張之洞固執剛愎,這兩年更以英雄自居,聽不進別人的話,又眼見這種毫無商量餘地的神態,知道再多說也無益,於是向鄭觀應使了個眼色。鄭觀應明白,說:「大人百忙之際能抽空接見,杏蓀兄和我都感激不已,不敢再多打擾,就此告辭了。」

  說著起身,張之洞也起身說:「盛道剛才說的這些,對湖北今後的礦務和創辦鐵廠都很有益處,本督理應感謝。到時,或許還會請二位專程到湖北來實地指導。」

  盛宣懷忙說:「指導不敢當。香帥今後若有用得著的地方,職道當盡力效勞。」

  張之洞站著不動,對著窗外喊了一聲:「叔嶠,代我送客人下船。」

  目送盛宣懷、鄭觀應走出艙門後,張之洞背著手在船艙裡踱步,腦子裡總在想著:湖北的採礦冶煉之事,今後應當如何去辦呢?

  粵秀輪慢慢靠近司門口碼頭時,早已等候著的湖北巡撫奎斌,帶著武漢三鎮各大衙門的官員立即走到江邊來熱情接待,接著又在總督衙門舉行盛大隆重的接風酒會和交接儀式。所有從

  九品以上的官員們全都緊張熱烈興致勃勃地參加這些活動,絲毫也不以繁瑣冗長、耗時傷神為意,有幾個因陰錯陽差沒有收到請柬的低級官員,為沒有出席這場盛會而憂心忡忡、驚疑不安,不知何故而失去了這個資格,十分當心頭上的那頂小烏紗帽能否戴得下去,直到一兩個月後見並無動作才稍稍安寧下來。就連年近古稀身患重病的藩司黃彭年也硬撐著病體應付著,待到兩天的儀式結束後,他便重新躺到床上去了。

  走進奎斌所佈置的豪華氣派的大簽押房,張之洞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那幅《古北口長城圖》高高地懸掛在北面正牆上。這幅氣勢磅礴的丹青,從太原到廣州,如今又隨著主人來到武昌衙門。張之洞凝神看著,覺得自己既像那蜿蜒的長城,又像那高高聳立的關樓,心中很是自豪。他轉眼看了看擺在房間正中央的那張寬大的案桌。案桌上已疊起尺余高的文冊牘書。他順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件,乃是軍機處寄來的四百里急件。看收函的單子,已是十天前便到了武昌督署。出了什麼急事,讓軍機處發這樣的快件 ?張之洞邊想邊打開,幾行字赫然跳進他的眼簾:

  近來總督赴任,輒帶親兵營隨行,既多縻費,且與制度不合。據傳張之洞此次赴任,隨帶親兵二百人,數量之多,駭人聽聞。著張之洞將所帶親兵除酌情留一二十名外,其餘皆遣回廣東,不得有誤。

  張之洞萬萬沒料到,以湖廣總督身分第一次收到的上諭便如此令他窩火。他氣得將軍機處函件一推,離開書案,在鋪著西域紅長毛地毯上急速地來回走動。

  急步走了一袋煙的工夫,他的心情才略為平靜下來,叫門外的衙役將桑治平請來。

  一會兒,桑治平走進簽押房,見張之洞的臉色灰黑黑的,知他心情有不快:「遇到了什麼事,心裡不舒服?」

  張之洞指了指桌上的函件說:「你看看就知道了。」

  桑治平拿起軍機處的函件,很快瀏覽了一遍,輕輕地說:「這是我害了你。」

  原來,從廣武軍中選拔一批軍官帶到湖北,這個建議是桑治平提出的。為顯制軍的威風也為了沿途的安全保衛,總督調動遷徙時往往帶著一大批親兵同行。近幾十年來,已成慣例。奉到湖督令後,桑治平對張之洞說:「廣武軍創辦三四年了,請的是德國教官,德國陸軍是當今最強的軍隊。廣武軍這幾年在德國教官的訓導下,很像個樣子。若從廣武軍中的中下層軍官中抽調一批優秀者,將他們編為一支親兵隊,帶到湖北,再以這批人為骨幹招募一支湖北新軍,湖北新軍便可以很快訓練起來。」張之洞同意桑治平這個建議,遂委派桑治平、大根及已升為親兵營都司的張彪到廣武軍去秘密地選派人員。於是桑治平、大根在三千廣武軍中挑選了一百五十名中下級軍官,張彪則從親兵營中挑出五十名自己的哥兒們,一共二百人,組成一個新的親兵營,乘坐另一艘海輪,一路護送到武昌。原本一個很好的設想,突然被打亂了,是誰將此事捅到朝廷去了?

  唉!張之洞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後想,子青老哥因病請假才幾天,軍機處便下這樣的上諭!

  他走到桑治平身邊說:「害了我的話,從何說起!你的主意,我至今仍認為是很好的。我氣的是有人在暗中搗我的鬼。」

  「只要你不後悔就好。」桑治平擰緊雙眉說,「搗鬼是一定的,你在廣東這些年,哪有不得罪人的地方?好在上諭並沒有給你以處罰,只是令隨行的親兵遣回廣東。我現在問問你,這些親兵你是遣回還是不遣回 ?」

  張之洞問:「遣回怎麼樣,不遣回又怎樣?」

  「若是願意遣回,那很簡單,遵旨辦事,將這些人都打發回廣東,仍到廣武軍營去,我也沒有話可說的。如果你不想遣回的話,下一步我們再商量。」

  張之洞咬住牙關,繃緊著臉,思索很久後,從嘴裡迸出兩個字:「不遣!」

  「對,應該不遣!」桑洽平臉上露出欣慰之色。

  「你看下一步怎麼辦?」

  「得想個辦法應付朝廷。」桑治平將軍機處的急函上下打量著,腦子裡有了一個主意。「看這樣行不行?」

  「怎樣應付?」

  「你就給朝廷上個摺子,說這些親兵本是淮勇。他們不慣廣東水土,寧願回安徽原籍務農,不願再回軍營。現遵旨就地遣散,發給途費,讓他們回原籍務農。朝廷之所以這樣,不是因為廣東少了二百號親兵,而是怕你在湖北安置跟隨已久的將士,只要這些人離開了湖北,朝廷就不會過問了。」

  「來廣東的淮勇,幾乎沒有幾個能適應那裡又熱又潮的氣候,都想回家,這個說法應付得過去。麻煩你告訴叔嶠,叫他按此意思擬個摺子。」

  軍機處寄來的這道上諭,提醒了張之洞,立即要做的事情除鐵路、礦務、鐵廠外,這組建湖北新軍的事也不能拖延太久。若時機未成熟,可先辦一所陸軍學校,早日培養一批新式軍官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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