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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令尊叫什麼名字?」張之洞打斷盛宣懷的話。

  「家父叫盛康。」

  盛康,張之洞努力回憶在胡林翼巡撫衙門所呆過的短暫時期,盛康這個人既沒見過,也沒聽胡林翼說過,大概是個地位不高的幕僚。

  盛宣懷期待張之洞的熱烈回答「哦,我認識」,或者是「哦,我聽說過」。但張之洞什麼也沒說,乾等了一會,盛宣懷繼續說下去:「後來做了湖北鹽法道。同治六年,職道在武昌鹽道衙門住過一段時期,在家父簽押房裡見過廣濟縣稟禁止開挖武穴煤山的公文。此事一直存在職道的心中。」

  「你那時多大?」

  「二十四歲。」

  張之洞心想:通常的官家子弟,這種年紀或是在書齋攻讀舉業,或是在酒樓妓院裡花天酒地,很少有人去關心百姓生計的,盛宣懷確有不同常人之處。「你那時還很年輕,怎麼會注意些這樣的事 ?」

  「香帥不知,職道二十餘歲才中秀才,後來幾次鄉試都未中。

  或許是職道生性愚鈍,但平心而論,職道從年輕時就不樂於舉業,一向對經濟之事極有興趣。」聽出張之洞的話中帶有肯定的語氣,盛宣懷的情緒比剛才好多了。

  鄭觀應說:「杏蓀多次跟我說過,做事要做對國家有實在利益的事,當今對國家大有實益的事便是辦實業,辦洋務。」

  張之洞點了點頭,微笑著望著盛宣懷。

  得到鼓舞,盛宣懷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了:「職道在輪船招商局做會辦時,深以洋煤價格昂貴,所費太多為慮。心想,我們中國有的是煤,為什麼還要買洋人的呢?別人告訴我,中國的煤質不好,又少,不夠用,所以要買洋煤。我又問,我們中國這樣大,就找不到好煤嗎 ?屬員說,好煤在地層深處,中國土法挖不到。如果買進洋人的機器來,用洋法開採,既可得好煤,又可大量生產,兩個問題都解決了。」

  鄭觀應插話:「十多年前,中國用洋法採煤的地方只有兩處,一處是直隸的開平,一處是臺灣的基隆,都是英國人辦的。」

  「聽了這些話後,我在心裡盤算著:若是我在湖北辦一個洋式採煤的礦,不僅自己輪船公司不再買洋人的煤,而且還可以賣給別的輪船用,甚至還可以賣給在中國的外國輪船。於是我請人先行查勘,最後看中了廣濟一帶。為確定準確位置,特為聘請一個洋礦師,英國人,名叫馬立師。」

  張之洞半眯著眼睛望著盛宣懷,問:「這個英國礦師本事如何?」

  「這個洋人徒有虛名。」盛宣懷苦笑,「他鬧騰了三個月,還沒有找到好煤層。跟我說,再給他三個月時間,他一定可以找到。我看他銀子花了三萬,一點成效都不見,不知他是本事不高,還是根本就沒本事,純是騙局,我沒有答應,讓他走路。」

  張之洞點點頭說:「跟洋人打交道,要多存幾個心眼。我在兩廣這幾年,就積了這個經驗。好多洋人,就仗著紅毛綠眼睛會嘰裡哇啦地說洋話,便在我們中國人面前耀武揚威,自以為了不得,其實大多沒有什麼本事。有的是在本國混不下去了,到我們中國來渾水摸魚,有的很可能就是他們國家中的流氓、痞子、偷兒、乞丐之流。在本國只是做孫子的角色,到我們這裡來卻要做大爺!」

  鄭觀應聽了這番話,哈哈笑起來。盛宣懷心想:別看他張香濤現在要辦洋務了,骨子裡還是過去那一套;把來中國的洋人如此奚落,也太刻薄了點。嘴裡卻說:「香帥說得對。跟洋人打交道,是得多存點心眼,後來我就謹慎多了。我知道赫德這個人值得信任,又知他推薦的一個礦師在臺灣基隆煤礦辦理礦務有條有理,於是請赫德推薦。不久,赫德推薦了英國礦師郭思敦。郭思敦有本事,又捨得幹。經過半年的實地考察,他認定興國、廣濟、歸州、興山等地均無好煤,湖北的好煤在荊門、當陽之間觀音寺窩子溝和三裡岡一帶,這裡的煤層有二尺來厚,蘊藏量為二百萬噸。」

  「二百萬噸,何為噸?」張之洞打斷盛宣懷的話。

  「噸是洋人的叫法。」鄭觀應解釋:「一噸為二千斤,一萬噸為二千萬斤,二百萬噸則是四十萬萬斤,即四十億斤。」

  「而且煤質好,可以和美國的白煤相當。郭礦師說鐵礦也很好,蘊量大約五百萬噸;含鐵成分也很高,一萬斤鐵礦石裡含鐵十二斤,可以煉出上等好鐵。」

  「大冶應該是有好鐵。」張之洞摸著下巴下濃密的半尺餘長鬍鬚說,「好幾部書,比如《太平寰宇記》《方輿紀要》都記載過大冶附近有鐵山。從三國吳王孫權起便在此地設爐煉鐵,一直到明代都不斷地有人採礦煉鐵。嶽飛在此地鍛造了一批極鋒利的劍,被稱之為大冶之劍。大冶之劍,是當時的寶劍。我看,在孫

  權之前肯定有人做過這種事。大冶之名從何而來?當然是源于此地曾有過大規模冶鐵之事嘛!」

  兩位偏重于實業而讀書不多的洋務家,對總督的博學強志很佩服。

  「制台說得對。大冶大冶,必與冶煉有關。職道先前倒還沒有這樣想過。」盛宣懷連連點頭說,「荊當煤礦和大冶鐵礦找到後,職道決定開採,但難題也便接踵而來。」

  「銀錢不夠充足?」張之洞問。出任督撫以來,他才深刻地懂得,辦任何一件實事,最先面臨的便是銀錢二字,而銀錢的籌集,真正千難萬難。

  「正是。」盛宣懷說,「職道和郭礦師初步籌議,開採煤礦與鐵礦添置機器,需二十萬兩銀子,還須修建一條鐵路從煤礦到長江邊,需銀三十萬兩,兩項加起來,為五十萬兩。當時,職道領取的銀子不足二十萬兩,且前期查勘已用去了十萬。經報請李爵相同意後,採取招集商股的辦法來籌錢。」

  以發行股份的方式來集聚商人手中的銀錢,用以辦事,在廣東,並不是新鮮事,但張之洞認為官府辦事不能這樣做。官府辦事,目的在為民造福,商家辦事,目的在獲利。官府如果與商家糾合在一起,就會將造福變成了獲利,官府在百姓的眼中便沒有了地位。自古以來,官府做官府的事,商人做商人的事,從來沒有官商結合辦事的。官商勾結,這成何體統?

  「原擬發一千股,一股一百兩銀子,結果只發了五百股,招銀五萬兩,機器無法買了,只得用土法採煤。」

  張之洞說:「商人是要賺錢,他沒有看到有七八成賺錢的可能,他就不會把銀子拿出來的。萬一虧損了,他的銀子怎麼辦?官府辦事用這種方法不妥當。」

  盛宣懷聽張之洞這樣說,心裡愣了一下,略停片刻,他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因為缺乏資金,又因為管理方面的一些問題,結果煤礦虧損厲害,不到一年,礦務局便關閉了。」

  張之洞心想:張樹聲把盛宣懷抬得那樣高,看來也不過如此。但這次他要見我的目的是什麼?專程從天津來上海,總不是就為了向我稟報礦務局關閉的事吧!

  「盛道,礦務局關閉這幾年來,那裡還有人在採煤嗎?」

  「當地的百姓仍在那裡用土辦法挖煤。因為沒有機器,采不到底層的好煤,而且沒有官府的監督,也就沒有章法。老百姓顧自己的眼前小利,把礦區破壞得很厲害,給今後的開採帶來很大的麻煩。我知道這事後深為可惜。」盛宣懷以熱切的眼光望著張之洞說,「香帥,職道這次之所以來打擾您,就是為了這湖北的煤礦事。我想請香帥到了湖北後,立即下達一個命令,就如當年湖北巡撫衙門的禁令一樣,嚴禁荊門、當陽一帶老百姓擅自開挖煤礦。香帥,職道這個建議,純是為了國家為了湖北。那樣好的煤區,據說現在已糟踏得不成樣子了,若再挖幾年,就會全部毀掉。」

  從盛宣懷的神情上,張之洞看到一種發自內心的誠意。這種誠意源於一個人對自己的所愛而生髮的珍惜之心。好比說一個古董愛好者,看到一件珍稀古董被破壞,儘管這件古董不是他的,他心裡也很痛惜。又如一個塾師,看到一個聰穎的孩子不能上學,心裡也很痛苦,與這個孩子跟他之間的關係無干。張之洞是個古董愛好者,也做過多年的學政,他常有這種心情的產生,因此很能理解盛宣懷的這種情感。他相信盛的話不是做作的。

  「你放心好了,這件事,我到武昌便可以做,而且我很快會把這礦務局恢復起來。要辦鐵廠,先得要有鐵和煤,恢復礦務局還得先行一步。」

  「香帥說幹就幹,真是雷厲風行。」盛宣懷高興起來。「郭礦師是個很優秀的人,他早已回英國去了。如果香帥需要的話,我可以寫信請他再來中國。」

  「好。」張之洞爽快地說,「我相信你的眼光,到武昌後,我再跟湖北的撫藩臬商議商議,到時再請你幫忙。」

  「職道理應效勞。」盛宣懷說,「剛才香帥說,立即恢復礦務局,實在英明。雖說當年因銀錢不夠,沒有添置足夠的機器,但還是買了一些器件,發電機、鼓風機、膠皮車等,後來都堆放在倉庫裡鎖起來了。礦務局一旦辦起來,這些就全部送給礦務局,不收分文。」

  「那就先謝謝你了。」張之洞笑著說,心裡想:此人器局還不窄小,怪不得這幾年電報局、輪船公司都辦得不錯,真正有所作為的商家也不能事事斤斤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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