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四五


  張之洞拋開上任伊始的不快,以比在三晉兩廣更大的熱情投人事業。但他根本沒有料到,朝廷將他從兩廣調到兩湖所要辦的頭等大事,尚未措手便胎死腹中。

  原來,李鴻章對朝廷否定津通鐵路方案,贊同蘆漢鐵路方案,一直大為不滿。在他認為,蘆漢鐵路方案是典型的好大喜功,不僅路線太長,花錢太多,更兼路況複雜,河南、湖北一帶山多水多,還有一條黃河天塹要飛躍,興建這樣一條大鐵路談何容易!何況眼下鐵路,首先不是為了利民,而是為了利於打仗。大清國的敵人是洋人,洋人對我皆有掠奪之心,而掠奪又分掠奪財物和掠奪領土之別,掠奪領土才是最可恨的敵人,有這種野心的一是日本,一是俄國,故而鐵路首選地在華北東北,而不在腹心省份。朝廷被那個愛出風頭善於論辯的張之洞所迷惑,真是令人痛惜!為津通鐵路的修建,李鴻章已向外國銀行借款二百萬兩,前期籌備已用去十三萬兩,現在這條鐵路不建了,十三萬兩銀子就白白地花費了,李鴻章對張之洞甚是惱火。

  正在這時,一個機會給了李鴻章報復的藉口。就在張之洞剛剛到達湖北的時候,俄國派遣一支軍隊進駐朝鮮。俄國這支軍隊對東北構成的嚴重威脅,引起滿洲親貴大臣的不安。李鴻章抓住這個機會,聯合總理各國事務大臣奕劻一道上奏,請求緩建蘆漢鐵路,集中全力先辦關東鐵路,萬一戰火燒到滿洲,可用該鐵路迅速調兵遣將。朝廷立即接受這個建議,下旨停辦蘆漢鐵路,而將興建關東鐵路一事交給李鴻章全權處理。

  張之洞奉到這道旨令後,儘管對朝廷處理國事大事這等輕率隨意深感不滿,但他無可奈何。恰好一部分原本在廣東訂購的機器,已從美國運到武漢,辦理鐵廠一事便迫在眉睫,於是張之洞摒棄一切雜事,將滿腔心血全都撲到這件大事上來。

  不久,一個由張之洞親筆題寫的「湖北鐵政局」招牌,在總督衙門大坪外的高大轅門楹柱上掛了起來,此事引起武漢三鎮市民的格外注意。這個地方做了兩百多年的總督衙門,衙門的主人前前後後換了幾十個,從來沒有哪位總督把另一個衙門的招牌懸掛在轅門上。兩湖地區有哪一個衙門能有資格獲此殊榮?

  年輕人覺得很新奇,對著礦務局的招牌指指點點,議論它的品銜和職權。許多人都認為這個充滿洋味的「局」的品級一定很高,能夠掛在總督衙門的轅門上,大概不會低於巡撫衙門。有人說能在這裡謀個差事就好了。旁邊立即就有人譏笑:到這裡來謀差事,你懂洋文嗎 ?你懂洋人學問嗎?那人不再吱聲,臉上現出幾分沮喪來。

  年紀大的人路過這裡,都被這種怪現象所唬住。其中讀書識字與官場多少有些往來的人則搖頭歎息:這成何體統!一個臨時辦事的「局」招牌,怎能掛在一品衙門的轅門上,這不有損朝廷的尊嚴嗎 ?何況這個局還不是通常的「救濟局」「善後局」,而是什麼「鐵政局」。《說文解字》、《康熙字典》裡都沒有「鐵政」二字,鐵政是做什麼的?有激烈的甚至罵道:這個張之洞崇洋媚外,標新立異,已沒有絲毫清流氣味了!什麼不倫不類的鐵政局,竟然掛在總署轅門上,要摘下砸掉才是!

  罵歸罵,恨歸恨,但到底也沒有哪個敢冒制台虎威,將鐵政局的牌子摘下來砸掉。湖北鐵政局的招牌,天天都堂堂正正地掛在高大的轅門上。在衙門二進西側的幾間寬大的房子裡,由督辦蔡錫勇協辦陳念礽為首,包括當年在廣東招來的十幾個滿腹西學的局員,天天都在緊張的忙碌著。

  光緒十六年春末夏初晦和暖季節,張之洞在蔡錫勇、陳念扔的陪同下,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親到大冶及廣濟、荊門、當陽等地,實地考查這些鐵礦和煤的開採情況。湖北豐富的煤礦蘊藏.更加堅定了張之洞籌辦煉鐵廠的信心。

  機器早已運到武昌,但鐵廠的廠址立在何處,卻一直沒有定下來。礦務局的意見:鐵廠的兩大主要原料是鐵礦和煤,故毫無疑問,地址應當依這兩大原料而定,或就鐵礦或就煤。陳念礽認為鐵廠可定在荊門、當陽一帶的觀音寺附近,此地煤極好,可煉出很好的焦炭,供鐵廠使用。鐵廠的用焦量很大,以節省運費來考慮,鐵廠以靠近煤產區為宜。另一些局員主張鐵廠立在大冶附近。理由是大冶產鐵礦,且靠近長江,今後煉出的鐵易於運出。兩種意見都有道理,蔡錫勇認為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應該由總督本人來最後定奪。

  「毅若,談談你的看法?」

  當蔡錫勇把選址情況向張之洞稟報後,張之洞想先聽聽這位督辦的意見。

  「我較為傾向於在大冶建廠。大冶鐵礦含鐵量高,冶鐵的歷史也很悠久,我們化驗了前代大冶出的鐵,質量不錯。從前是土法冶煉,尚且能煉出好鐵,現在我們用新式的洋法冶煉,一定會更好。至於荊州、當陽的煤,論煤質來說是很好,這不錯,但沒有煉過焦,不知道焦的質量如何。」

  「你是說,大冶的鐵礦能出好鐵,是有把握的,而荊、當一帶的煤能否煉好焦沒有把握。」

  「正是這樣。」蔡錫勇繼續說,「況且荊、當一帶交通太不方便,鐵礦運進固然難,今後煉出的鐵塊要運出來也是難事。若廠址在大冶,便只有煤運進的一次難。況且廣濟一帶也有不少煤,若能從廣濟的煤裡煉出好焦的話,煤的問題也可能得到解決,故我以為鐵廠以建在大冶為好。」

  張之洞聽了蔡錫勇的話後,摸著滿臉大鬍子,好半天才說:「依我看,鐵廠還是建在武漢三鎮為好。」「建在武漢?」蔡錫勇對總督的這個看法不能同意。「武漢既無鐵礦又無煤,合適嗎 ?」

  「武漢雖無煤無鐵,但它有一個最大的好處,交通方便。」張之洞其實早就在思考這件事了,蔡錫勇意見使他對自己的思考作了一番反思,但他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江漢舟楫之利,是

  不必再說了,還有鐵路之利。你莫看眼下蘆漢鐵路讓李少荃的關東鐵路取代了,但過幾年總是要興建的。這條鐵路非建不可,李少荃拿俄國嚇朝廷,朝廷不得不改變主意;關東鐵路建好後,朝廷一定會再建蘆漢的。等蘆漢建好後,我們再建粵漢。鐵廠乃百年大計,眼光要放遠一點,待蘆漢、粵漢兩條鐵路建好後,武漢的鐵便可以四面八方地運出去。」

  蔡錫勇覺得總督的這席話也有道理。不過,蘆漢和粵漢什麼時候能建好呢?按照洋人辦工廠的慣例,鐵廠投產三年後就應當贏利,若不贏利就辦不下去,倘若蘆漢、粵漢十年二十年後才建好,虧欠十年二十年的鐵廠還能堅持得下去嗎 ?他把這個顧慮說出後,張之洞笑道:「你太過慮了,本督辦鐵廠,贏利不贏利,不是第一位的。第一位的是要用我們大清國的鐵礦和煤,煉出我們大清國自己的好鐵來。這個好鐵要賽過洋鐵,至少不比洋鐵差,為我們大清國爭下這口氣。從我們的鐵廠出鐵後,中國就不進洋鐵了,大家都用我們湖北鐵廠的鐵。你算過這筆賬沒有,這為大清國和湖北贏來的臉面,怎麼能由錢來計算 ?」

  望著總督神采飛揚的自豪之色,蔡錫勇也不由得受了感染,心想:倒也是的,中國受洋人欺侮太久了,長自己威風,滅洋人志氣,不但是朝廷上下,也是全國百姓的共同願望。不惜代價來辦鐵廠,即使在銀錢上虧了,但在志氣上是贏了。到底是總督,看得要比自己高遠!遂點頭說:「大人說得對!」

  「還有,鄙人身為湖廣總督,怎麼能讓一個鐵廠因不能贏利而停產呢?找可以全力保證它的開支,藩庫再沒有錢,也要保證鐵廠的錢。贏利不贏利,不是你們礦務局考慮的事。」

  蔡錫勇想想也對:礦務局都是些技術方面的人員,把關的應是採礦、煉鐵等具體的生產過程,至於贏利與虧損等事,是總督管的,不宜多插手。

  「還有一點,辦鐵廠是鄙人又一樁大事,要時刻關注,一管到底。籌建時管,投產以後也要管,隔三差五,我就要去看看。若鐵廠設在大冶,我怎麼能常去看?不常去看,如何談得上管 ?將它建在武漢,我在督署就能看見鐵廠冒煙沒冒煙。今後廠裡的一點一滴,能逃脫我的眼睛嗎?」.

  蔡錫勇終於被總督這種高度的責任心所感動,點頭說:「好,就按您的意見,鐵廠就建在武漢。只是武漢三鎮這樣大,廠址具體設在哪裡呢?」

  張之洞說:「過幾天待我稍有空閒後,我們一起到三鎮各地走走看看,選一個合適的位置;要麼這幾天你們先去看看,提出幾個地方來,然後我再有目標的去看。」

  「行。」蔡錫勇稍停片刻,又提出一件事。「鐵廠裡最重要的設備,我們還沒有去買。現在各方面準備都已就緒,這個設備應該要開始訂貨了。」

  「什麼設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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