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四二


  前清流名士現任東河河道總督的吳大澂給朝廷上了一道奏疏。奏疏上說,本朝以孝治天下,普通百姓尚且以本身封典貤封本身父母,何況皇上之父母,應更有尊崇之典禮。當此歸政前夕,請太后飭下廷臣會議醇王稱號典禮,以滿足皇上和百姓之所望。奏疏又提到歷史上最為有名的宋代濮議和明代大禮議兩個典故。並以乾隆的批示為依據,肯定了明代大禮儀,即明世宗尊其父為興獻帝、廟號睿宗的做法是對的。吳大瀲的意思很明確,請封醇王為太上皇。過幾天,一道聖旨下來,說早在光緒元年正月,醇王便有奏摺上稟兩宮太后,永不接受尊封,如日後有援明世宗之例說進者,務必目之為奸佞小人,立加屏斥。並附著醇王當年的這道奏摺。

  此事在朝廷內外引起很大震動。有人說,吳大澂一貫以清流自居,常常拿「群居閉口,獨坐防心」的自撰格言送人,看來是一個典型的偽君子,一個善拍馬屁的奸佞小人。不料這次馬屁沒拍到點子上,惹得太后惱火。

  但更多人卻認為所謂醇王光緒元年的奏疏很可能是臨時偽造的,一則先前為何從未聽說醇王有過這樣的奏疏,二則這道奏疏字字句句都是針對吳奏來的,就連所舉的前代事例,也是濮議和大禮議,難道十五年前醇王就知道吳大激會要上一道這樣的說進折嗎 ?不久從內宮傳出消息,說太后對此甚為惱火,懷疑醇王想以太上皇的身分取代她這個已歸政頤養的太后。吳大激是奉醇王的旨意而上折的。太后與醇王之間的嫌隙,為朝廷政局罩上了一絲陰影。

  難道說,太后因此要除掉醇王?但用這種手段卻未免太出之卑下了。太后會這樣做嗎?

  正在這時,楊銳進來稟報:「盛宣懷已到碼頭邊,等候接見。」

  張之洞說:「叫他上船。」又轉臉對告辭的辜鴻銘說:「洋報上的這段花邊新聞,萬不可再對人說起。」

  盛、鄭二人上了船。楊銳先進去稟道:「香帥,盛宣懷、鄭觀應在艙外等候接見。」

  「陶齋也來了!」張之洞放下手中的《荊州府志》,「叫他們進來吧!」

  鄭觀應走前半步,盛宣懷緊跟在後面,二人欲行大禮。張之洞說:「都免了吧。」

  說著指了指對面的沙發。

  鄭觀應說:「大人榮調湖廣,杏蓀特為從天津趕來,向大人表示祝賀。我也有兩年未見到大人了,沾他的光來拜見拜見。」

  盛宣懷忙說:「職道久仰大人威名,多年來渴望拜謁。今日能蒙大人撥冗賞臉,實榮幸之至!」

  「哦,你就是盛杏蓀,我也久聞你的大名了。坐吧,坐下好說話。」

  趁著盛宣懷落座的時候,張之洞將他認真看了一眼。只見盛宣懷四十多歲年紀,不僅身材矮小單薄,而且頭臉也小,眼睛細細的,下巴尖尖的,渾身上下,就像一隻猿猴似的。張之洞儘管自己長得醜而矮,卻不喜盛宣懷這等長相,心裡想:難怪許多人說他是個嗜利小人,看這模樣,真的不像個大人君子。先自有了三分不悅,轉念一想:張樹聲稱讚他十個尚侍也比不上,必定有些真本事,自己不正是沖著這點決定見他的嗎 ?想到這裡,張之洞換上笑臉對盛宣懷說:「張軒帥可是大大地稱讚你,說你是洋務奇才。我張某人,別人可以不見,豈能不見你?」

  盛宣懷頗有點受寵若驚地說:「軒帥言重了,當年他要我到兩廣去幫他架電線。我沒有去得成,心裡一直覺得對不住。沒想到他不久就過世了,我難過好長一段時期。」

  鄭觀應插話:「軒帥是給法國人氣死的。香帥打敗了法國人,為軒帥報了大仇。」

  「是的,是的。」盛宣懷忙說,「自從與洋人交戰以來,還沒有人打敗過洋人,香帥不僅為軒帥報了大仇,也為我們大清國長了大威風。」

  鄭觀應、盛宣懷的這幾句話,說得張之洞甚是高興。這兩年來,張之洞最喜歡聽的就是別人恭維他打敗洋人的話。「文瀾不取歸熙甫,兵略時同魏默深」,年輕時他便以文武兼資自許。文章倒的確已為世所公認了,多少年來,他一直盼望兵略也能為世所認可。現在有了鎮南關外大捷,這兵事上的謀略,誰敢有目無睹 ?五十出頭的張之洞,儘管口裡不說,心裡早已認定自己是天下第一臣了!

  「盛道,你從天津千里迢迢趕到上海來見我,究竟有什麼大事?」

  「職道來上海,一來是想見見大人,二來聽說大人要將為廣

  東購買的鐵廠機器運到武漢來,在湖北建立一座煉鐵廠。因為此事,職道要向大人稟報一些情況,或許于大人有點作用?」

  「你是怎麼知道煉鐵廠的機器要運往湖北的?」張之洞盯著盛宣懷兩隻綠豆大的眼睛。

  原來,仍被朝野公認為第一臣的李鴻章,對張之洞一向抱有成見,即便張之洞在越南的戰爭打贏了,李鴻章也認為不過僥倖獲勝,並不因此改變對張的看法。李鴻章知道廣東無煤鐵,對於張之洞在廣東建鐵廠的想法他以冷笑待之。當他得知李瀚章要從漕督移督兩廣,便對胞兄說,張之洞這個人好大喜功,在廣東所辦的事都要細細審查,不合時宜的要堅決停辦,鐵廠不能接受,要他遷到湖北去。

  李瀚章雖為李家老大,卻素來慣聽老二的話,因此人尚未到任,便有急函給張之洞。離穗前夕,張之洞接到李瀚章的信。他正為鐵廠不能帶到湖北而遺憾,此議恰合他的心意,忙回函李瀚章,表示同意。這事只有他和李瀚章兩人知道,盛宣懷怎麼這樣快就獲知了?

  「前幾天,職道在北洋衙門看望李爵相,爵相對職道說的。」

  哦,張之洞頓時明白了,盛宣懷不是李鴻章一手提拔的人嗎?怎麼忽視了這一層!因為不滿李鴻章,張之洞又對眼前這個容貌不起眼的李氏家僕生出反感來。

  「筱荃嫌鐵廠是個麻煩,這事是我張某人幹的,爛攤子也只能由我張某人收拾,我不把它帶到湖北又如何呢?」

  機靈精明過人的盛宣懷,已從這話裡感受到張之洞態度的冷淡,他不敢說「鐵廠辦廣東不合適」的話,怕觸犯了大帥的虎威。「香帥,把鐵廠帶到湖北,實在是極為英明的決定。職道認為,在湖北辦鐵廠,比廣東強過十倍二十倍。」

  「為什麼?」張之洞用一種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這個電報局兼輪船局督辦。

  「鐵廠的原料一是鐵礦二是煤,這兩樣東西湖北的蘊藏量最多。」

  「哦!你有確鑿的根據嗎?」張之洞的興致明顯有了提高。

  「香帥,」鄭觀應插言,「杏蓀在湖北辦了好幾年的礦務。」

  張之洞的雙眼裡亮出幾分喜悅的光彩,望著盛宣懷說:「難怪你對湖北的礦藏清楚,你是辦的鐵礦還是煤礦?」

  「煤礦。」盛宣懷答。

  「你細細地說說。」張之洞蹺起二郎腿,向沙發墊背靠過去。

  「家父在湖北做過多年的官,先是在胡文忠公幕府裡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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