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三九 | |
|
|
「告訴你們吧!那是一口可裝兩個人的棺材。」寶廷爽朗地笑道,「這全是黃體芳那促狹鬼害的。」 黃體芳現為通政使,早些年也是清流中的一員幹將。王懿榮和他很熟,桑治平也知此人。 「黃體芳說,你每次彈劾別人,都聲言不畏死,並曾買過一口白木棺材寄在龍樹寺,這事太后早已知道。說不定你這次自劾,太后會賜你自盡。你為船妓而死,船妓自不當獨存,故要死就會同時死兩個,不如乾脆先定做一個可盛兩屍的大棺材。過去你是為義而不畏死,而今是為情而不畏死,普天下都仰慕你是個漢子。我聽信黃體芳的話,果然做了這口可盛雙屍的大棺材。不料太后並沒有叫我死。我拿這口大棺材真沒辦法。要賣出去吧,哪家會買這樣的棺材,準備一天死兩人 ?要劈掉當柴燒,大清律有規定,劈柩有罪。只好供在這裡,今後惟有慢慢讓它腐爛好了。」 說罷又縱聲大笑起來! 世上居然有這等胸襟的人!桑治平望著這位滿洲絕無僅有、天下罕見其雙的名士,不覺從心裡爆發出酣暢淋漓的笑聲來。 三人快樂地大笑一陣後,寶廷說:「不說我的那些無聊事了,仲子,談談張香濤吧。你從廣州到京師,又從城裡來西山,想必有大事,說說你們的事吧!」 在這樣胸無城府、曠達脫俗的人面前還有什麼可隱瞞的,桑治平將他心中所想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全部掏了出來。 寶廷平靜地說:「自光緒二年張香濤從四川回京,到光緒十年張幼樵、陳弢庵獲罪,這八九年間是京師清流最活躍的時期。那時國有大事,清流必集會商討;參折朝上九重,犯官夕入詔獄,是何等的風光!但後來,香濤外放,潘伯寅、李高陽相繼出軍機,再到張、陳貶謫,我寶某人隱居,鄧鐵香病歸,這幾年來,風流雲散,人去樓空,京師不聞清流之名已久矣。」 寶廷這幾句話說得桑治平心裡沉重起來,是呵,今非昔比,先前震懾朝野的清流還可以借重嗎? 「儘管清流輝煌不再,但餘韻尚存。」寶廷的語氣顯然轉變了。「李中堂現仍做著禮部尚書,潘伯寅在家養病,國家大事他還掛念著。黃體芳做通政使,他的侄兒黃紹箕在翰林院做侍講,這小黃比老黃更敢作敢為,日後前途無量。此外,還有我們這個大學究王廉生在。張香濤是清流的驕傲,他現在有事求大家幫忙,眾人豈能袖手旁觀 ?這事交給我好了,我來做串通人,五六年沒有集過會了,不妨借這個題目大家再聚一聚,議一議,也讓官場士林知道,清流還在,大家做事還得留神點。」 桑治平剛要變冷的心立時被寶廷這番話燒熱了:原來這個退出官場的隱士還依然熱情如故!此時他才明白,為什麼王懿榮要帶他上西山來會寶廷。正在高興時,一個顧慮冒了出來。 「竹坡兄,這修鐵路是大洋務,據說當年的清流們是以談洋務為恥的,他們會對鐵路熱心嗎?」 寶廷哈哈笑道:「仲子,你這是老皇曆了,經過甲申年跟法國人這一仗,大家都看出洋務的重要了。徐桐、崇綺等視洋務為仇的老頑固沒有幾個了,即便翁同龢等人反對修鐵路,也是別有用心,並不是反對洋務。」 「好,這就好了。」 桑治平放下心來,開始和寶廷、王懿榮細細研討每一個環節。黃氏叔侄也屬清貧之列,依王懿榮例,贈五百兩銀子。李鴻藻是個清高之人,絕不收銀,這幾年他一直遵照當年龍樹寺方丈通渡所說,服飲龍樹寺代為炮製的丹皮茶。於是決定送三百兩銀子給龍樹寺,寺裡每三個月給李府送去五斤丹皮,直到將三百兩銀子用完為止。寶廷說至少可以用十年,老頭子今年六十九歲了,還不知活不活得了十年。潘祖蔭也是個不收銀子的名士,他一生愛的是鼻煙壺。就叫精于鑒別的王懿榮到古董鋪給他買一對極品鼻煙壺,再貪心的古董商,喊出二百兩,也是天價了。 送銀送禮請幫忙的事,都由眼下無任何職銜在身的寶廷去辦,可以不露聲色,不著痕跡。眾人收下銀禮答應後,桑治平再一家家去走訪,代張之洞去看望他們。寶廷建議:「在萃華樓置一桌酒,大家一起見見面,聚一聚。」王懿榮認為現在已不是八九年前的情形,清流們還是宜散不宜聚。桑治平也以不聚為好,免得招來閒言碎語。 就在寶廷與眾清流聯繫的時候,閻敬銘也為此事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 一連服用十天洋藥後,閻敬銘感覺風痹痼疾有了明顯緩解:可以拄杖在胡同裡來回走上三五次,腿腳不脹痛了,右手也可以握管作字了。號稱風痹聖手的蕭太醫開的單方,吃了一年多,並沒有大的效果。看來這洋藥是真的好。老頭子因病情的好轉,這幾天裡心緒很好,故而當張之萬來看望時,兩個老搭檔興致勃勃地說了一個下午的話,趁談話投緣之際,張之萬將桑治平的那番話婉轉地說了出來。送走張之萬後,閻敬銘躺在床上思索良久。自己一個無官無職寓居京師的衰老頭子,又如何能將那些話上達天聽呢 ?即便想出個法子,那些話又如何既含蓄又不致很費解地來表述呢?琢磨來琢磨去,閻敬銘覺得最好的方式是面見太后。如今要面見只有一個藉口,即要離開京師回原籍了,請求陛辭。不是在任要員,太后能撥冗召見嗎 ?沒有別的路可走了,且試一試,太后實在不肯召見,那也只能歸之于天意了。 寓居京師,原是為了治病,現在蕭太醫既然治不好,而張之洞送來的洋藥卻有效,不如回解州去專吃洋藥好了,滯留京師已無必要。倘若因此而成全張之洞的好事,也算酬謝了當年他的推薦之德,于人有利,於己無損。臨天亮時,閻敬銘終於拿定主意。他用心口述一篇情意殷切的摺子,叫侄孫記下封好,遞交給午門侍衛,由午門侍衛代送到宮中外奏事處。 出乎閻敬銘意外,慈禧在看到閻敬銘的摺子後,立即傳令,次日上午在養心殿召見。這一年多來,慈禧多次從蕭太醫的嘴裡聽到閻敬銘居所是如何的卑陋,自奉是如何的簡樸,也多次從戶部堂官口裡聽到閻敬銘留下的帳目是如何的明白清晰,與部屬的交往是如何的公私分明。慈禧對這位致仕大吏有了更深的瞭解。 不要因慈禧日食萬金、揮霍數千萬兩銀子修建頤和園,就以為她也贊同別人奢豪糜費;不要因慈禧用賣官鬻爵籠絡收買等手法來駕馭臣工,就以為她也希望別人貪污中飽、拉幫結派,恰恰相反,歷朝歷代的專制者,從來都是將他本人與律令法規分開的。國家律令、祖宗成法都只是對臣下而言的,他本人決不在其管轄約束之中。他本人可以窮奢極欲,卻要求臣下越節約越好;他本人可以無端猜忌,卻要求臣下忠誠不貳;他本人可以培植私 黨,卻要求臣下決不能朋比結夥。古往今來,凡專權擅政的帝王,莫不如此。慈禧就是這類人中的一個。閻敬銘不貪不欲,是難得的好官,過去的不滿早因他的致仕而消除,如今對他施行格外的優渥,正好為文武大臣樹立一個典範。 「閻敬銘來了嗎?」第二天上午,慈禧帶著光緒,剛在養心殿東暖閣炕床上坐定,便問當值的端王載漪。 「閻敬銘已在朝房恭候多時了。」載漪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去把他叫來。」 「嗻!」載漪沒想到第一個叫起的便是閻敬銘。 一個鐘點前,朝房裡便坐滿了等待召見的大臣。今天共有五起,有軍機處的,有刑部的,還有外省進京的督撫。因為知道閻敬銘是個致仕回家的人,這把年紀了,也不會再有起複的可能,對官場而言,已是個沒有用的廢物。載漪只對閻敬銘不冷不熱地打個招呼後,便熱情地與那些現任軍機督撫談天說地聊家常,再不理他了。這麼多肩負重任的人等著要見,為何第一個召見他呢 ?載漪不明白太後腦中的機奧,來到閻敬銘的面前,臉上略有點笑意:「閻大人,太后叫您哩!」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