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三八


  僕人在一旁聽見,嚇了一大跳,忙把主人拉到一邊,偷偷地說:「大人,你不能買這種女子,以後讓人知道了,多不好!」

  寶廷一本正經地說:「買妾是常事,有什麼不好?青樓女都可以買,船家女就不能買?」

  僕人又說:「即便要買,也要還個價呀!一千五百兩,這價出得太高了。」

  寶廷笑道:「你不知道,這女子是無價之寶,一千五百兩不貴。我主考一次福建,都得了一千五百兩程儀,她還比不得我一次主考嗎?退一萬步,就算沒放這個差,我沒得這一千五百兩程儀嘛!」

  僕人無奈,只好不做聲了。寶廷痛痛快快地交給船主一千五百兩後,高高興興地帶著船妓繼續上路。途中的某一天大清早,他突然發現,剛洗好臉未及化妝的船妓臉上長著十多顆淺麻子。那女子見寶廷看出了她的毛病,十分羞愧。寶廷卻不以為然地說:「你這麻子淺,多搽點粉就行了,我與你相處十多天了才看出,別人誰會知道我娶了麻女 ?」

  後來寶廷刻印自己的詩集,命名為《一家草》。因為江山縣的這種船業以九家船戶最為著名,浙江人稱之為江山九姓。於是有好事之徒以此作聯:「宗室一家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

  寶廷並不在乎別人的訕笑,將這個麻美人當作無價寶看待。到了京師後,先在西山買了三間房子,讓麻美人住,自己常來西山與她相會。後來此事終於被人發現,京城里弄得沸沸揚揚的。寶廷於是乾脆上了一道自劾折,說身為宗室侍郎,在奉命主考期間嫖船妓,又買之為妾,實屬有違聖命,有辱斯文,請朝廷准予辭職為民,以肅言箴以懲來者。慈禧也深恨寶廷太不爭氣,便真的將他削職為民。福晉和兩個翰林兒子也以他為羞,於是寶廷索性離京長住西山,與麻美人廝守在一起,這一住便是三四年了。

  「真正難得的一段風流佳話!」桑治平聽完王懿榮的故事後快活地大笑起來。「想不到張香濤當年的清流朋友裡還有這等性情中人,想不到宗室中還有這樣不愛高官愛美人的風流名士!如此有趣的人,我真想結識結識他。」

  王懿榮也很高興地說:「馬上就要到了,你可以在西山多住幾天,和他說個透!」

  說話之間,騾車拐進了山村小道,四周盡是黃黃紅紅的樹葉,連茅草也被映得火亮亮的。西山,果然已被它獨特的秋景所包圍,與塵土飛揚人聲喧囂的市廛相比,眼前的西山真是神仙居住之處。

  王懿榮指著前面的幾間簡樸的泥木房說:「寶廷和他的麻美人就住在這裡。」

  他們剛下騾車,就見屋子裡走出一個面容清臒的半老頭子來,一身布衣布履,頭上戴的也是一頂布帽子。他朝騾車看了一眼後高聲招呼:「稀客,稀客,我聽見騾鈴聲,知有客人來了。原來是你王廉生,你可是難得來的呀!」

  王懿榮也笑呵呵地說:「你是西山之主,這麼美的西山紅葉.也不發個帖子請我們來玩一玩。」

  說著走近了,王懿榮指著桑治平介紹:「你知這位是誰嗎?他就是這幾年協助張香濤成就大業的桑治平桑仲子先生!」

  寶廷滿臉笑容地說:「早就聽說張香濤身邊有個了不得的桑先生,今日能在西山與您相見,幸會幸會。也不必進屋了,就在這坪裡坐吧!」

  桑治平也笑道:「久仰竹坡先生大名,有緣得見,足慰平生。這坪裡最好,一邊暢談,一邊欣賞西山秋景。」

  坪裡擺放著幾把木桌木凳,大家坐下。一陣山風吹來,夾帶著幾聲雀兒啼叫,頓覺心曠神怡,渾身清爽。

  寶廷朝屋裡喊道:「水妞,來貴客了,快端茶點上來。」

  王懿榮悄悄地向桑治平使了個眼色。桑治平明白,這水妞就是剛才說的江山船妓了。

  水妞出來了,手裡端著一個大木盤,盤子上放著茶杯、果點等。桑治平仔細地看著這個女人:豐腴勻稱,五官端正,臉上笑意盈盈,或許忽聞客至來不及化濃妝的緣故,當她走近桌邊時,明顯可見臉上的麻子。桑治平心想:即便除開麻點不論,要說這個女人多麼美豔迷人,似乎過分了點,這種女人多的是。她到底憑藉什麼將寶竹坡迷戀到神魂顛倒,以至於連官位家室都不要了呢 ?想到這裡,桑治平越發覺得眼前這個宗室可愛起來。在許多人看來,此乃典型的不足為訓的放浪行為,可他卻能頂得住壓力,受得了寂寞,守住這個麻女怡然自得地生活著。這種與世俗為敵的勇氣和耐力,顯得多麼難能可貴!桑治平想起張岱說的兩句話來:「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這話雖被視為驚世駭俗的怪誕之言,然衡之于世人,又的確如此。這位寶宗室可謂癖惡疵大,然而卻又是真正的有深情有真氣的人。桑治平的確樂意與他做朋友。

  「仲子先生,這裡不比城裡,沒有好東西款待,將就吃一點。」正在桑治平神思遐想的時候,寶廷給他遞上一片野梨。

  桑治平接過,順口問:「竹坡兄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馬馬虎虎也還過得下去。」寶廷一邊嚼著野梨一邊說,「我就好喝酒,這個毛病到死都改不了,故而日子過得拮据。」

  桑治平想起隨身帶的銀票,便摸出一張來遞給寶廷:「這是一千兩銀票,是張香濤送給你的。他說他做督撫七八年了,從來沒有對過去的朋友有過絲毫資助,心裡有歉意。竹坡兄,看來你正需要它,你就收下吧!」

  寶廷並不推辭,立時接過說:「這是張香濤送給我的銀子,我有什麼收不得的?何況我這幾年缺的就是這東西。」

  說著又掉過頭對裡屋叫道:「水妞,張香濤送銀子給我了,你出來一下。」

  水妞又出來了,笑吟吟地從寶廷手裡接過銀票,向桑治平深深地道了一個萬福後,捧著銀票又款款地進了內室。

  看著水妞左右擺動的細長腰肢,桑治平看到了這個女人與眾不同的風韻,他似乎突然明白寶廷被她迷住的奧妙所在。

  桑治平不由得讚歎:「竹坡兄,你真好豔福,有個這麼年輕漂亮的太太。」

  「不是太太,是姨太太。」寶廷大大方方地糾正。

  王懿榮笑著說:「在來的路上,我把你們兩人的故事說給仲子聽了。他高興得不得了,連連稱讚你是性情中人,真名士,願意與你做朋友。」

  寶廷喜道:「看來仲子也是個性情中人,我很樂意有你這樣的朋友。我跟你說句大實話,你別看張香濤是個八面威風的總督,于性情中事,他比我決不遜色!」

  說罷,自個兒哈哈大笑起來。桑治平、王懿榮也跟著笑了。王懿榮說:「竹坡,我問你一件事,你要對我說實話。」

  「什麼事?」

  「你那年帶著姨太太回京師,為何一定要自劾,而且自己提出要朝廷准你削職為民。無論宗室裡,還是卿貳一級的官宦中,買妓做妾的都大有人在,讓人說說議議一段時候,興頭一過自然也就風平浪靜了,有的人乾脆來個不承認,反說人家誣陷大臣。你怎麼這樣膽小怕事,難道你真的認為自己是有辱朝廷嗎 ?」

  寶廷笑著說:「你看我像個膽小無主見的人嗎?」

  王懿榮說:「就是看著不像,我才有這個疑問。」

  寶廷收起笑容,過了好一刻才開口:「你是我過去的清流朋友,仲子和我一樣是個性情中人,當著你們真人,我不說假話,我對你們說實話吧!」

  寶廷端起手邊的茶杯來,喝了一口,對著兩個聚精會神的聽眾繼續說:「我原本也並沒有想為這件小事自劾的。帶著水妞走到山東的時候,突然昕到張幼樵充軍新疆的消息,心裡大吃一驚。到了通州,又聽人說陳弢庵降五級處分,已回原籍福建去了,心裡好一陣難過。回到家沒幾天,又聽說吳大瀲與俄國人勘定邊界受辱而回,京中官場對他倍加奚落。這一連串的壞消息,使我突然醒悟過來。我自思前些年也愛放言高論,得罪過不少人,張、陳、吳都是被人誘進圈套,跌到陷阱裡去了。看來,這不僅僅只是對他們三個,而是對清流黨的算計。李中堂、潘部堂都不在軍機處了,保護傘已失去,說不定哪天自己也會糊裡糊塗地

  進了別人的圈套而不自知,何不索性借這事來跳出是非圈。兩位,實話告訴你們,我寶竹坡用的是苦肉計,以自汙來免禍,苟全性命於亂世。」說罷苦笑起來。

  王懿榮說:「原來如此!看到這幾年清流凋零的現狀,我也猜到幾分,只是不能坐實罷了。」

  寶廷說得興起,指著不遠處一個棚子說:「你們看那是什麼?」

  桑治平順著手勢看出,茅草棚裡放著一個大木器,像是棺材,卻又比通常的棺材大得多。

  王懿榮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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