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四〇


  太后第一個召見一位致仕回籍的革員,這是件稀罕的事,滿屋大臣都用驚異的眼光望著閻敬銘。七十三歲的閻敬銘確實已經衰老了。他的鬚髮已全部變白,而且自得啞暗沒有一點亮光,面孔瘦削,本來就粗糙多皺的皮膚上又增加了密集的老人斑,更顯得老態。他慢慢地站起來,步履沉重緩慢,略帶有點顫巍巍的樣子,好像兩條細長的腿已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撐起整個身軀了。

  來到養心殿東暖閣,按照規定,閻敬銘向太后和皇上行了跪拜禮。慈禧指著旁邊的一個尺把高鋪著西北毛毯的四方木墩,對閻敬銘說:「起來吧,坐在這兒說話。」

  「臣不敢。」閻敬銘堅持要跪著。

  「閻敬銘,你七十多歲了,又是先帝簡拔的重臣,今日陛辭,非比平時奏事,坐著說吧,也算是我和皇帝為你送行了。」

  慈禧的出格禮遇使閻敬銘頗為激動:「臣謝太后和皇上的恩賜。」

  他站起身,雙腿似覺麻木,趕緊坐在木墩上。

  「一年多不見了。」慈禧望著閻敬銘顯得龍鍾的身態,關心地問,「病都好了嗎?」

  「托太后、皇上洪福,這一年來,多虧蕭太醫的精心診治,風痹宿疾已好多了。老臣準備離京回籍慢慢調理。老臣這一去,便再無覲見之日了。天恩高厚,粉身碎骨不足以報答,故懇請能再見一次太后、皇上,以表老臣依戀感激之心。」厚重悶實的陝西腔,從這位土得像黃土高坡上的農夫,老得像華山深處的百歲道長的前協辦大學士口中吐出,顯得格外的質樸誠懇。

  慈禧聽了這話,也頗為感動,以難得的和藹問:「你離京以後,是回朝邑本籍,還是回解州書院?」

  「臣本籍朝邑已無房屋,故打算先回朝邑,借親戚家住幾個月後,依舊回解州書院去住。」

  「再給士子們講點書吧,為國家培育人才,是一件好事。」

  「怕不行了。」閻敬銘淒然地笑了一下。「臣這一年來精力已大不支了。」

  慈禧聽了這話,心中憮然:「莫說你已七十多,我才過五十,便常有精力不支之感。好在皇帝已成年,過幾個月就親政了,今後我也不再為他操心了,國家大事就讓他自己做主。」

  說罷,特意看了光緒一眼。平時,光緒陪著慈禧召見臣工,向來不說話。一則因為馬上要親政了,二則出於對三朝元老的敬重,光緒問了一句:「閻相國你就要走了,國家大事上,你還有哪些要對朝廷說的 ?」

  閻敬銘正愁無法切入正題,光緒這句話,恰好幫了他的忙:「老臣自離開戶部、軍機處後,就不再過問國事了,太后、皇上英明聖睿,國家大事,樁樁件件都允洽天意民心,老臣也實不能置喙。老臣只想說一句話,眼下鐵路一事,依老臣愚見,應當修建。」

  兩天前,軍機處將張之洞的摺子呈遞給了慈禧,慈禧對張之洞的建議也有興趣。閻敬銘既然說到這樁事,不妨聽聽他的看法。慈禧問:「李鴻章建議修津通鐵路,張之洞建議修腹省幹線。你看先建哪條為宜 ?」

  閻敬銘答:「從對國家的作用而言,腹省幹線要遠遠大於津通鐵路,老臣以為當先修腹省幹線。」

  慈禧說出她的顧慮:「從京師到漢口,有三千里,需銀一千六百萬兩。張之洞提出分八年修造,每年提二百萬。你是做過多年戶部尚書的人,你說說,戶部每年二百萬提得出嗎 ?」

  「提得出。」閻敬銘不假思索地回答。

  這兩年來,頤和園工程因有海軍衙門的資助款子,正在大張旗鼓地興建。慈禧對此雖然很滿意,但也常聽到一些閒言閒語,有些言官的摺子中也會旁敲側擊地點到此事。慈禧希望能有一項大的工程,轉移大家對園工的視線,讓他們看到,朝廷並非只注意太后的住宅,更注重國計民生。她心中也傾向建一條大鐵路,但她被戶部叫窮叫怕了,面對這樣一件大事,她心裡沒底。閻敬銘堅定的回答使她一時突然感到,朝廷真的不能缺少閻敬銘。他這一走,戶部今後還可以每年撥得出二百萬嗎?

  「閻敬銘,這些年來你實心為朝廷辦事,我和皇帝都是知道的。你走後,我以後會想起你的。」

  慈禧這兩句充滿感情的話,使閻敬銘很覺溫暖。他本來想就修鐵路的事再多說幾句,並借這機會推薦張之洞做這樁大事。

  但現在不宜再說這種話了,於是說:「七年前,蒙太后、皇上不棄,召老臣來京師,這些年又得以入軍機,晉相位,享盡人間的至高尊榮,老臣肝腦塗地,不能報太后、皇上之恩于萬一。為朝廷辦事乃臣子本分,只是老臣稟賦愚鈍,性情憨直,辦事多有不中意之處,尚請太后、皇上寬諒。臣走後,請太后多多保重玉體,天下臣民都仰仗太后的庇護。」

  這後一句話,最使慈禧聽了舒心。慈禧最擔心的便是一怕皇帝親政後全不把她當一回事,大事小事,都自己說了算,心目中已不再有她這個聖母皇太后了。二怕文武大臣們的心全都轉到皇帝那邊去了,不記得是她給他們帶來如今的榮華富貴。三怕今後住到園子裡,沒有國事要辦,再也看不到百官匍匐在她面前惟命是從的場面了,那日子將怎麼打發 ?一句話,即將交出最高權力的慈禧心裡有一種隱隱的失落感。「天下臣民都仰仗太后的庇護」,這句話說得有多好!她突然發現,閻敬銘是真正忠於她的大忠臣,悔不該去年接受他的辭職。慈禧這樣想過後,立即意識到,應該在此時聽聽他這方面的想法。

  「過了年後,我就再不管國事,都由皇帝自個兒處置。他也長大成年,我也放心了。」

  「孩兒不懂事,還請皇額娘多加訓誡。」十八歲的皇帝深知太后這話背後的潛臺詞,不顧有外臣在旁,趕緊接話。

  慈禧笑了笑說:「閻敬銘,我一向知你剛直公正。你要走了,我也要歇息了,你給皇帝薦舉幾個人吧。」

  提鐵路的事,就是要將太后的思路引到用人這個點子上來。但這話要怎麼說才能得體呢?他迅速將昨夜的思索回憶一下後稟道:

  「皇上天稟聰明,有太祖太宗之風,十多年來,又得到太后的精心培育,大清將會一天天強盛興旺,這是老臣和中外文武所意

  料之中的事。向朝廷推薦人才,這是本朝二百年相沿的良法,臣蒙三朝特達之恩,又曾忝列內閣軍機,自是更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得太后聖睿的啟發,老臣於此也有過一些心得。」

  慈禧心想,這個倔老頭子得到了我的什麼啟發?遂認真地聽。光緒則聽得更加聚精會神。

  「臣年輕時好讀史書,對前代治亂之世都極有興趣,然終不甚明瞭治世何以治,亂世何以亂,為人君者其應世之方,處世之術,又何以有高低之別。咸豐十年文宗爺擢湘軍統領曾國藩為江督,同治二年太后擢楚軍統領左宗棠為閩督,爾後又擢李鴻章為湖督。從此,湘淮楚三軍鼎足於世,互為激勵,收長毛、撚子於彀中,固祖宗江山如金湯,老臣終於茅塞大開,佩服太后禦政之高明。這治與亂,一字之差,全在於為人君者的如何制衡。」

  閻敬銘說到這裡,有意停了下來。為了這幾句話,他昨夜很費了一番心思。桑治平所挑明的「牽制平衡術」,的確是慈禧太后從執政之初便採取的成功手腕。但這種手腕只可由她本人做,卻不能容忍旁人說。如何來表述,既讓她知道,又不使她不快呢 ?閻敬銘左思右想了許久,最後,他想一是還得說,二是點到為止,神明保佑她明白才好。倘若她明白不過來,那也無可奈何。其實,閻敬銘太過慮了,這幾句話儘管年輕的光緒根本聽不出個味道來,但慈禧已很快明白。她不希望閻敬銘說得太透,幸好,也還未說透,且看他的落腳立在哪裡。

  「臣以為大清要在二十年內確保安寧,內當重用翁同龢,外當重用張之洞。至於夷務,李鴻章老成持重,自可依畀。李、翁、張共同輔佐皇上,就像當年曾、左、李中興同治朝一樣,可無懼洋人之騷擾,長保海內之太平。」

  翁同龢是光緒帝的師傅。光緒五歲時,翁同龢便為他啟蒙授書,十三年來師徒之間有著父子般的情誼。光緒正尋思著親政後要重用翁同龢以謝師恩,聽了這話,忙高興地說:「閻相國說得對,翁同龢當重用。」

  光緒皇帝的表現,很令慈禧不悅。她心裡想:都十八歲了,怎麼還這樣不懂事!身為皇帝,須有人臣不能測之威儀,用人大事,哪有臣子奏對時便立即表示態度的?大清這萬里江山交給他,如何能放得下心呀!

  慈禧已知道閻敬銘所推薦的人選了,她不願看到皇帝再有什麼失態,必須立即結束這次召見。

  「閻敬銘,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了,下面還有幾起等著召見。這天氣眼看就要涼了,你回籍途中要一路保重,多穿點衣。送你人參六兩,銀一千兩,禮不重,也算是朝廷對你的一點酬勞。你跪安吧!」

  「臣謝太后、皇上的恩賞,到籍後,臣再上折請安。」

  閻敬銘走出養心殿時,周圍院牆上反射過來的強烈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一邊揉著昏花的雙眼,一邊暗暗想著:太后聽懂我的話了嗎?

  閻敬銘的擔心是多餘的,工於心計的慈禧已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洋人也說中國宜在中原省區內興建從北至南的大鐵路,其看法與張之洞不謀而合。就連沉寂多年的李鴻藻、潘祖蔭、黃體芳等人居然也上折大談修建鐵路的好處,而且主張修大鐵路,不僅要利國,而且要利民。而湖廣總督裕祿卻依舊腦瓜不開竅,拼死反對架電線修鐵路。不僅奕譞罵他頑固,就連慈禧也嫌此人太不通時務了。

  光緒十五年秋天,一道改授張之洞為湖廣總督、督辦腹省幹線南端的聖旨遞到廣州。張之洞如願以償。他欣然接旨,立即離粵北上。此刻,張之洞或許沒有料到,他從此便在江夏古城最高衙門裡,一坐便是十九年,開創有清一代湖督任職時間最長的記錄。他或許更沒想到,近世史冊也從此將「張之洞」三字與湖廣總督緊密聯繫起來。百餘年來,歷史老人仿佛將一個錯覺刻意留給後人:一提起湖廣總督,便是在說張之洞;一說起張之洞,便想到「湖廣總督」在中國近代洋務史上的特殊地位。

  一個人能與一個職位如此緊密地聯繫在一起,能給一個空洞的官職填上如此充實而傳之久遠的內容,在中國兩千餘年的官場史上極為罕見。且讓我們來看看張之洞是如何將湖廣總督做得這般色彩斑斕、不同凡響的。

  遺憾的是,張之洞踏進湖督轅門的第一天,接到的便是一份措辭嚴厲的訓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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