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三六


  「香濤這些年也還爭氣,尤其是鎮南關那一仗,打得太漂亮了。你不知道,戰前我還真為他擔心,生怕他成了第二個張樹聲。祖宗保佑,他沒有給張家丟臉。」

  「所以,我以為在今後的年月裡,張香濤將作為文武兼資的社稷之臣受到太后的器重。故而,當有一個太后信得過的大臣向太后點明,興建鐵路尤其腹省幹線乃是國家的第一等大事,這樁事若讓湘淮兩個圈子裡的任一個人來做,都會因此而更助長他的聲望,從而使得重量傾向一方。只有讓張香濤來做,才能讓他挾此事功,成為真正能制約湘淮的第三大力量。若能如此,大清江山將可厝于磐石之上,至少二十年內可保平衡。」

  張之萬離開軟躺椅,一邊踱著步,一邊說:「你這話是計慮深沉之言,只是得由誰去向太后挑明呢?我是他老哥,自然不合適。醇王爺格于他的身分,不宜講這等話。其他人,有能和太后做這種談話的,太后未必信得過他;太后信得過的人,又未必有這個機會。」

  「有一個人,太后信得過,他也會樂意為張香濤去當說客,但眼下缺少與太后見面的機會。」

  「哪一個?」

  「閻丹老。」桑治平答。

  「要說太后對閻中堂,雖然也有過不愉快,但我知道,從心裡來說,太后是很敬佩他的。接受他的致仕請求,卻又挽留他住京師,每個月派御醫登門兩次為他拿脈診病,從太醫院那裡給他取藥,本朝尚無先例。只是他既不在軍機處,要見太后就十分之難了,怎麼能有進言的機會呢 ?」

  桑治平說:「張香濤知他風痹嚴重,特為從洋人那裡購來了最新的治風痹良藥。明天我去拜訪他,先把藥給他送去。」

  「也好。你先去看看他,瞭解下他的近況。過幾天,我親自去見見他。若有可能的話,我們兩個老頭子為香濤來謀畫謀畫。」

  第二天,桑治平由張府僕人帶路,來到貓耳胡同閻宅。

  貓耳胡同是一條很小的胡同,胡同裡只有十幾座老舊的小四合院,閻敬銘所住的院子就是其中的普通一座。不但外面不起眼,裡面也一樣的灰暗逼仄,若不是張府僕人導引,桑治平尋遍京城,也不會想起會在這種胡同宅院裡,找到一年前還是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軍機大臣的閻敬銘。八年前去解州書院拜訪的那一幕又重現在眼前,對比數百步外的豪宅大院高車駟馬,桑治平禁不住感慨唏噓。

  「去年當然不是住在這裡,那院子寬大些,胡同也大些,因為一天到晚有不少人來,主要是方便客人。現在不在位了,也沒有幾個顯貴的客人來了,要那大院做什麼,這也就足夠了。」當桑治平疑惑地發問後,閻敬銘平淡地解釋。

  一個三十餘歲不脫莊稼人本色的黑瘦漢子過來沖茶,桑治平認得,這就是那年陪著進京的閻敬銘的侄孫。閻敬銘指著侄孫說:「過去的男女僕人也全都打發走了,只剩下他們兩口子跟著我,做點茶飯漿洗的雜事。」

  京城哪一位退下的大員不依舊是鐘鳴鼎食奴僕成群,閻敬銘如此不合時宜,怪不得在官場裡混不長久!桑治平在敬佩之餘不免生出幾分憐恤來。

  「你這次為的啥事進京?張香濤還好嗎?」閻敬銘仍然是一口帶著濃重鼻音的陝西口音。桑治平心裡想:他這樣甕聲甕氣地說話,慈禧聽了不煩嗎?嘴上忙答道:「我來京師,是為兩廣辦點公務的。張香濤很好,他常惦念著你,知你有風痹,特為從洋行裡買了些西藥,叫我送給您。您試著吃吃看。」

  說著,打開隨身帶來的布包,將一個尺余長寬印著幾排洋文的白紙盒遞了過來。閻敬銘接過,打開紙盒蓋,裡面整整齊齊排列幾十個雪白的玻璃小瓶,取出一個小瓶子看時,內裡裝著百十顆黃豆大的小丸子。

  「怎麼個吃法?」

  「每天早晚各一次,每次四粒。一個瓶子一百粒,可吃十二天,這裡有二十四瓶藥,差不多可吃一年。」

  「勞香濤費心了。」閻敬銘笑了笑說,「蕭太醫很怕洋藥,看來這個藥還只能偷偷吃,不能讓他知道。」

  叫侄孫收好藥後,閻敬銘笑眯眯地問:「你來京師辦什麼公事,機密嗎?」

  桑治平答:「也不是什麼機密事。眼下為著要不要修鐵路的事,各省都在發表自己的看法,張香濤集合衙門幕友也在探討這個事。大家都說,鐵路是致中國于富強的大好事,並且提出一個大膽的設想,為此專門上了一道長折給朝廷。」

  「大膽的設想?」閻敬銘微笑的臉上佈滿皺紋和褐色老年斑。「設想什麼呀?」

  「張香濤和粵督衙門的幕友們認為,中國有一條大鐵路要修,即從北京到廣州,把這條大鐵路修好了,中國南北就通了。京廣鐵路好比人身上最大的一條主血脈,這條血脈一通,人就生龍活虎了。」

  「好!」閻敬銘昏花的老眼裡突然射出光亮來。「這真是一個石破天驚的大設想,張香濤為朝廷出了一個好點子!」

  不待桑治平點明,閻敬銘已明白他此次進京的意圖:「我知道,你此次是負著張香濤的重托,來京師遊說當路者,讓他們為這個設想說話。」

  「正是的!」桑治平興奮地說。

  「可惜,我已不當路了。」閻敬銘邊說邊用手按壓著大腿,顯然是風痹的原因:因坐久了大腿發脹。「不過,我可以為你出個主意。」

  桑治平忙說:「請丹老賜教。」

  閻敬銘說:「據我看來,太后表面上討厭洋人,心裡其實很看重洋人,洋人說的一句話,抵得上文武大臣的十句百句話。修京廣鐵路這樣的大事,若僅張香濤一道摺子,太后很可能會被建這

  條鐵路的困難所嚇住,不會同意。若有幾個洋人,尤其是英、法這些強國的洋人也說中國宜建這條鐵路,太后就會心動了。據說張香濤的幕府中有好些喝過洋水的人,叫這些人用洋文洋名在幾家外國報紙登幾篇文章,那就起大作用了。」

  「用洋文洋名」,這不是明擺著叫中國人冒稱洋人嗎?這不是與聖賢「誠實不欺」之教大相徑庭嗎?倘若這句話,從時下的一般官員口中說出,自是毫不足奇,但卻由這位丹老口中輕輕鬆松地說出,卻令桑治平頗為吃驚。然而也就在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這位傳奇式三朝元老的所知,或許僅只皮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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