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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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中堂,還是你講得好,我們要把這三句話昭示全世界,也要讓全體海軍官兵奉為練軍宗旨。」 李鴻章興奮地說:「王爺,檢閱一事,我看後天就可以開始了。我想安排這樣三個項目:首先,來一個新購鐵艦的命名大會。這個會就在鎮遠號開。開完會後,北洋、南洋實地操演。次日,我陪王爺巡視沿海幾個炮臺。巡視完後,王爺在天津安靜休息兩天再回京城。您看怎麼樣 ?」 「行,就這樣吧!」奕謖對李鴻章的安排很是滿意。他也想不出什麼補充,便說:「你去安排吧,明天準備一天,後天正式開始!」 一輪紅日從遙遠的海平線上冉冉升起,渤海灣迎來了它又一個風平浪靜的夏日。今天是渤海灣一個不平凡的日子,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海軍檢閱就將在這裡舉行。前天才進港的三艘新軍艦一字兒擺開,平整地浮在海面上。這三艘軍艦高大雄壯,氣勢宏偉。雪白的艦身,高高的桅杆,粗大的煙囪,黝黑的鋼炮,這一切都在朝陽的照耀下閃閃發亮,給人以儀錶堂堂威風凜凜的感覺。 奕譞親自書寫的艦名:鎮遠、定遠、濟遠,已被分別油漆在三條新艦的船頭船尾上。正中鎮遠號艦艇是命名大會暨閱操典禮的主席臺,高高的桅杆上從上到下豎掛著三條大紅綢帶,依次寫著「威鎮外敵」「安定海疆」「救危濟難」三句話。大紅綢帶下擺著一長條鋪著白布的桌子,桌面上滿是鮮花、時果、杯碟等物。 上午十時,奕譞、李鴻章、善慶等一班海軍衙門的大小官員,在北洋通商衙門和北洋水師提督衙門的官員們陪同下,踏過長長的跳板,從大沽碼頭登上了鎮遠號炮艦。就在這時,三艘新艦同時拉響汽笛。頓時,巨大的「嗚嗚」鳴叫聲劃破海波,響徹碧空,把萬千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汽笛聲剛一停止,安裝在艦艇後部的尾炮開始鳴炮。三艘艦共有尾炮十八座,每座炮發三炮。只見轟隆一聲炮響後,空中出現一團耀眼的火光,立即就見海中飛起數丈高的一堆浪花。五十四聲轟鳴,五十四團火光,五十四堆浪花,使得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海軍檢閱,便以空前未有的壯觀場面拉開了帷幕。奕譞雖處皇上本生父的尊貴地位,卻也是生平第一次經歷著這樣宏大的場面。這種以西式禮儀為主要內容的典禮,使他大開眼界,大享風光。這位過去對洋人仇恨至極,對洋人的一切發明創造都視為奇技淫巧的醇親王,似乎從此刻起,開始徹底與過去的舊觀念告別,立誓要做一個精通洋務、融人世界的大清海軍大臣。 他在李鴻章等人的陪同下,在一排排身著簇新軍裝持刀挺立的水兵面前走過,興致百倍地欣賞鎮遠號炮艦。這是他生平來第一次見到大海,第一次上炮艦,第一次見到水兵,第一次聽到諸如時速、噸位、涅等古怪的名字。他新奇無比,興奮無比,當然,他什麼都不懂,好壞優劣如何,他一點也查看不出。但他是大清朝海軍的最高統帥,所有北洋水師官兵,所有專家工匠,從李鴻章到管帶到普通炮手,都在聆聽他的對海軍炮艦外行到類似白癡的言談,都在恭維他字字正確,句句英明,只有那些懂得中國話的洋匠們在一旁竊笑不止,尤其對醇王身旁那個握長煙管、懸大荷包,半躬著腰,亦步亦趨的太監更是又嘲笑又納悶。他們不明白,海軍大臣巡視炮艦,為何要帶上這樣一個怪物! 巡視完畢,命名大會召開,奕譞、李鴻章、善慶等一班人端坐在鋪著白布的長條桌邊,甲板上站滿將要在這三條艦上服務包括管帶、副管帶、輪機手、炮手、伙夫在內的所有人員。 奕譞端坐在大靠背椅上,將命名訓詞念了一遍。這訓詞是昨天由李鴻章衙門裡的文案寫的,訓詞通篇駢文,四六對仗工穩,引經據典確切,捉刀者還十分注意聲調、文氣,力求做到抑揚頓挫,鏗鏘有力,存心要將這道訓詞做成一篇流傳百世的文章垘本。可惜,奕譞事先看也沒看一遍,便拿來朗讀,因而讀得很不流暢,很不貫氣,作者精心營造的韻味一點兒也沒讀出來。那位混在人群中聆聽的文案,直氣得跌足長歎。好在全鎮遠號只有他一個人在聽,包括李鴻章、善慶在內的數百號人,沒有一個在意醇王的朗讀。抑揚不抑場,鏗鏘不鏗鏘,在他們看來,全是一回事! 奕謖的朗誦結束後,按事先的訓練,三條艦上的所有人員在丁汝昌的統一指揮下,齊聲高呼:「謹遵王爺訓令:威鎮外敵,安定海疆,救危濟難,永固大清!」 一連三次,整齊有力,響徹海空。奕謖對此甚是滿意。 命名會結束後,李鴻章以主人的身分,在鎮遠號的豪華餐廳裡擺開了一桌十分豐盛的西餐。餐桌上擺滿牛排、乳豬、烤羊、熏魚、奶酪、麵包及各色小菜,還有威士忌、白蘭地、啤酒等各種美酒,殷勤款待奕譞等一班京師來的要員,其他的人則上岸吃飯。飯後,這次檢閱的主要內容——北洋南洋大會操開始了。 鎮遠號開出港口,來到深海,以便讓坐在檢閱桌邊的奕譞等人觀看艦艇的操練。按照先賓後主的傳統禮數,遠道從吳淞口開過來的南洋快艇先做表演。這三艘快艇,分別為開濟號、南琛號、南瑞號,是兩年前從英國買進來的。這三艘快艇規模不及剛從德國買來的遠字號三艘,但它們速度快,行動輕巧。黃翼升身穿從一品武官袍褂,前胸掛著一塊方方正正的繡獬補子,挺直腰板,站在指揮艦——開濟號船頭上,手裡高舉一面黑底黃邊海牙滾龍旗,遠遠地向鎮遠號開過來,身後緊跟著南琛、南瑞兩艘快艇。 開濟號開到離鎮遠號一箭遠的海面上,黃翼升彎腰向醇王行了一個鞠躬禮,同時口裡喊道:「長江水師提督兼南洋水師大臣黃翼升參見王爺!」 抬起頭後,他將手中的指揮旗一揮舞,開濟號便箭一般地飛馳起來,南琛、南瑞也同樣全速運行。一望無際的海面上,三艘南洋快艇一會兒成品字形,一會兒成一字形,一會兒成川字形,不斷地交換位置。隊形表演後,接下來是實戰演習。黃翼升手裡的指揮旗在不停地揮舞著,一發接一發的炮彈,從船頭船尾不斷地射向天空,然後落在遠處的海面上。三艘快艇表演一個多小時後,再次聚集在鎮遠號船頭的海面上。黃翼升佇立向奕譞報告:「演習完畢,請王爺指示。」 奕譞很高興,連聲說:「好,好!」並讓身邊的一個大嗓門北洋管帶傳他的話:「王爺說,南洋快艇操演得好,有賞!」 奕譞轉過臉對李鴻章說:「黃翼升本是湘江上一個一字不識的船老大,想不到六十多歲的人,居然能把洋船指揮得這樣好,實在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李鴻章忙點頭附和。其實他心裡清楚,黃翼升根本不懂指揮洋船,他只是做個樣子而已,真正的指揮者是他身後那個紅毛藍眼的英國佬。曾老九以二萬銀元的年薪將他從利物浦聘來做南洋水師的教頭。 接下來是主人北洋水師的表演。北洋水師不愧為三大水師中的龍頭老大,二十年來,在李鴻章的苦心經營下,無論艦艇的數量質量,還是水師官兵的才能待遇都要明顯地優於南洋和福建。參加這次操演的十五隻艦艇,更是集中了北洋這兩方面的優長。當丁汝昌將這十五隻艦艇齊刷刷地開到鎮遠號面前時,奕謖和所有檢閱者立即眼睛一亮:這的確是一支實力強大的艦隊! 北洋因為有十五隻艦艇,故他們的隊形操練,較之南洋的三隻遠為壯觀、複雜和多變。首先是全隊出動。他們或作一字長蛇,或作方形矩陣,或作三角連環,都有一種劈波斬浪、勢不可當的巨大威懾力。在遼闊的海面上,將平靜的渤海灣擾得波濤洶湧,上下翻騰,倘若真有龍王和海底龍宮的話,這個下午必定是他們恐懼不安人人自危的時候。 隊形操完後,北洋的實戰演習更為精彩動人。他們的火炮不是空對空,而是真打實轟。遼遠的海面上,突然出現一排張滿白色風帆的大木船,在海風吹拂下,不停地左右擺動。為了讓檢閱者看得清楚,李鴻章在奕譞、善慶面前擺了兩隻單筒望遠鏡。奕譞拿起尺把長猶如楠竹竿似的望遠鏡來,遠處鼓著白帆的木船立時顯得清清楚楚了。只聽見一聲炮響,一隻木船應聲傾斜,船身著火,布帆被燒,很快這只船便沉沒消失了。 「好!」奕譞不覺叫了一聲。放下望遠鏡,他關切地問身邊的李鴻章:「船上的人呢,他們不被炸死了嗎?」 李鴻章笑著說:「王爺,船上的人早就走了。操練時拿人的性命來玩,那我李鴻章不要短陽壽嗎?」 正說著,又是一聲炮響,遠處又有一隻木帆船著火。善慶和其他人一齊叫起好來。 奕譞重又拿起望遠鏡,聚精會神地看起來。炮彈一發接一發地射出,木帆船一隻接一隻地消沉。一個小時後,海面上的白帆船全部消失殆盡。 奕譞放下望遠鏡,升起大拇指對李鴻章說:「彈無虛發,百發百中,北洋炮手盡皆紀昌、養由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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