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二三


  一路上李蓮英對醇王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總是穿一件半舊的灰布長褂,一手握著醇王十分喜愛的那杆鑲金嵌玉的特長煙管,另一隻手的腕下則是懸掛裝著特種煙絲的荷包。旅途中,他總是緊靠在醇王的轎旁,一手扶著轎杠;休息時,他總半哈著腰站在醇王身後,隨時聽候命令。他不僅對醇王謙辭卑容,即便對善慶乃至海軍衙門裡的其他中小官員也一樣的客氣有禮。這一些人都不曾見過李蓮英,但幾乎都聽說過這個人。傳聞中的李蓮英是如何的狐假虎威,如何的氣焰熏天,如何的令人嫌惡,但幾天下來,他們親眼所見的這個大總管卻又不是所說的那樣。這是怎麼回事 ?大家覺得稀奇。不管是醇王面前,還是在別的官員面前,李蓮英從不多一句嘴,至於軍國大事,他更是不聞不問。儘管如此,奕譞還是對李蓮英心存戒備。白日在轎中,他也總在琢磨這個題兒:太后為什麼要讓他跟著我,是太后不放心我,讓他監視 ?或是太后自己有什麼私事要在天津辦理,如同當年派安得海出京一樣 ?抑或是太后讓李蓮英代她看一看京津一帶的民風民情,興許也是讓他借此機會代我瞅一瞅北洋水師官兵的舉止言行?

  從北京到天津,一路上,奕譞就是這樣琢磨來琢磨去,到底也沒有琢磨個名堂出來。只是有一條他給看准了:李蓮英此行決不是只在裝煙點火,他一定負有太后交給他的特殊使命。對這個人身卑賤到了極點,所處位置又高到極致的角色決不能掉以輕心!

  醇王由北京帶出的這支辦正事的二三人、隨從的服務的三四十人的浩蕩隊伍,在北洋通商衙門安排的二百多人的精心照料下,吃得好睡得好住得好。傍晚時分,待醇王飯後休息了一陣子後,在驛館外便房裡等候多時的官員,便開始遞牌子請求接見了。他們有天津道府縣各級官員,有朝廷特派駐津衙門的官員,也有像盛宣懷這樣新興的洋務局廠官員,還有從江寧城裡跟著三條快艇來到天津的兩江督署衙門的官員。人人都知道醇王地位的非比一般,人人都知道這是一個難得的巴結機會,人人都想得到醇王的召見,以便和他說上一兩句話。這一面之見,幾句話之賜,說不定在今後的仕途中一生享用不盡!

  奕譞慢慢地翻看著由王府長史帶進來的一大遝名刺,一張張地仔細閱讀,將這些人的姓名、字號、官職、籍貫一項項地用心記住。他難得出京,也難得與道府以下的官員接觸。他想借此機會召見他們一下,跟他們隨便聊聊,以示恩寵,保不定,就因這短短的一次召見,他們一輩子都會成為忠心不二的家臣。但就因為有李蓮英隨侍在側,就因為弄不清李蓮英此次究竟是為了啥,奕譞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一個都不見。

  醇王府的長史奉命傳話:王爺旅途勞累,要早點安歇,各位心意王爺領了,請各位回府吧!

  所有等待召見的官員莫不大為失望,但又無可奈何,只得掃興離開驛館。

  這些人剛走不久,李鴻章匆匆趕來,奕譞正在李蓮英的服侍下準備就寢。

  「王爺,從德國買回的三艘鐵艦,昨天已從日本長崎開到旅順口了。老臣不想讓那些護送鐵艦的德國海軍軍官看到我們大沽一帶的防務,叫他們停泊在旅順口,在那裡驗收完畢後,就將除技師工匠外的德國人全部打發走。」

  「你這個安排不錯。」奕譞插話。

  「謝王爺。」李鴻章繼續說,「老臣想明天就出海到旅順口去,不知王爺想不想去。」

  奕譞早就聽說坐船出海是件很苦的事,最苦就苦在暈船上。船到海中,風浪一起,便左右晃蕩。晃得你眼花心慌,頭昏腦脹,就是睡在船板上,也要讓你五臟六腑的位置錯亂,肚子裡的東西全部嘔出來;沒有東西嘔了,連膽汁都要流出。奕譞是個從小就養尊處優慣了的人,怎受得起這種折磨。再說,自己身為皇上本生父,也不能當著臣子的面前嘔吐失態呀!他說:「聽說出海要暈船的,我就不去了,你和善慶一道去!」

  李鴻章知道奕譞怕苦不去,也不再勸。正要告辭,一眼看到李蓮英正在給煙管頭上的小銅鍋裝煙,靈機一動,走了過去,親熱地說:「李總管,明天和我們一起去旅順口玩玩吧!」

  「豈敢豈敢!」李蓮英連連搖手,「老奴是專為來服侍王爺的,王爺不去,老奴豈敢去旅順?李中堂,您千萬別害老奴了。老奴還要留下這副賤體服侍老佛爺、王爺幾年哩!」

  李鴻章笑道:「總管硬硬朗朗的,哪個想折你還折不了哩!」

  出了驛館,李鴻章放心了:看來李蓮英不是來監督我的!

  第三天下午,李鴻章乘著剛驗收過的德國新軍艦,從旅順口回到大沽口。他連夜進城,稟明醇王。

  「這德國人造的船叫什麼名字來著?」奕譞聽了李鴻章的稟報以後,滿臉笑容地問。顯然,他對這幾艘洋船有很高的興致。

  「這三艘鐵艦還沒有命名,王爺,您給它們取個名吧!」

  其實,兩個多月前,當知道艦已下水,正在向中國開來的時候,李鴻章已為這三艘新軍艦想好了名字。好在還沒有公佈,正好把此榮譽送給這個愛虛榮的王爺。

  「好哇!」果然,奕譞很高興。在他看來,給這三艘新買來的軍艦命名,就意味著他是這三艘軍艦的當然主宰者。「讓我好好想想。」

  清朝對皇子的教育歷來都很重視,他們的師傅都是飽學之士。奕譞小時候也曾在南書房裡規規矩矩地上過十年學,書讀得不少。

  「想是想了三個名字,不知行不行。李中堂,你是翰林出身的大學士,若不合適,你幫我改一改。」花了一袋煙工夫,翻來覆去地比較十幾個名字後,奕譞終於看好了幾個。

  「誰不知王爺是當年阿哥中的大才子,取的名字一定好,快說出來讓老臣開開眼界。」

  李鴻章擺出一副很誠懇的樣子催道。其實,當年誰也沒有說過七爺是阿哥中才子的話,反正這種話無法對證,不過是說者順口、聽者順心罷了。

  「李中堂,我想這三艘鐵艦來自遙遠的西洋,他們的名字中都可以有一個『遠』字,這好比我們中國人兄弟的輩分一樣,他們是遠字輩。」

  果然,醇王不是愚魯之人,這種想法便新奇而貼切。

  「好!就用『遠』字輩,真是妙極了!」李鴻章兩隻手掌輕輕地擊了一下,他是從心裡佩服這個設想的。

  李蓮英恭敬地站在一旁,沒有說話,但從臉上流露的笑容裡看得出,他一直在仔細地聽。

  「遠字輩三兄弟,既然買過來了,便是我們的武器。我要用它來對付洋人,鎮壓外敵,這第一艘便命名鎮遠。我也要用它來安定海疆,安定人心,這第二艘便命名為定遠。我還要用它來救危濟難,同舟共濟,這第三艘便叫濟遠。李中堂,你看這三個名字取得怎樣 ?」

  「好極了!」李鴻章再次擊掌。「鎮遠、定遠、濟遠,這三個名字實際上寄託了王爺對我們未來海軍的殷切期望。請王爺寫下這三個名字,明天,我就叫漆工把它們漆在船頭上。今後,這威鎮外敵、安定海疆、救危濟難,便是我們大清海軍昭示全世界的口號!」

  李鴻章這一發揮,讓奕譞格外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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