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二一


  這兩大建築全部完工需銀六七十萬兩。慈禧特諭,別的工程或可節省,德和園的大戲樓和頤樂殿非建好不可。

  恩良的摺子講的就是這件事,說萬事皆備,只欠東風。這東風就是銀子,第一期工程需撥三十萬兩銀子,否則難以開工。

  慈禧聽完這道摺子後,面色十分不悅:「閻敬銘那倔老頭,早幾天才讓我訓得勉強拿出五十萬兩銀子。現在又叫他拿三十萬,這不又要他割肉嗎?」

  慈禧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李蓮英和兩旁捶腿的宮女聽。

  李蓮英聽慈禧這樣說,不敢把摺子遞過去,仍舊兩手捧著,十分真誠地說:「唉,太后打長毛,平撚子,保住了祖宗江山,辛辛苦苦為國操勞二十多年,把兩位萬歲爺從小拉扯大,到頭來,連個安生居住的地方都沒有。莫說皇上、王爺過意不去,就連奴才們看了,也心裡挺難受的!」

  不知李蓮英說這話時是真難受還是假難受,慈禧聽了這話後,倒是真正地難受起來:李蓮英說的一點不錯,歸政後有個園子住下來,聽聽戲,散散步,這總不能算過分吧!今後九泉之下見了列祖列宗的面,也都說得過去。奕譞、閻敬銘,這些人怎麼就這麼不體貼呢 ?她由難受而變得惱怒起來,氣得說道:「這三十萬是非撥下去不可,哪怕從各省海防協濟款裡借也要借出!」

  李蓮英心疼地說:「太后,這大清天下哪樣東西不是您的,這協濟款裡的銀子還要借嗎?海軍衙門若是要太后還的話,他們可真沒有天理良心啦!」

  李蓮英這句真心話,倒反而使慈禧心跳了一下:借海軍款項去修園子,這話傳出去,不會說我皇太后動用軍餉來為自己謀私利嗎?這有多難聽呀,萬一被那些舞文弄墨的人再添油加醋,寫進什麼私家史乘中去,我慈禧太后豈不成了一個歷史罪人!慈禧想到這裡,馬上坐起來,神色嚴肅地對李蓮英說:「我剛才不過說句氣語,你就當真了,再沒錢修園子,也不會向海軍衙門去借款呀!」

  今兒個是怎麼啦,從來說一不二的皇太后,竟會說自己的話是「氣話」?李蓮英略一思忖,立即就明白了:原來這老太婆是又想要海軍衙門的銀子,又怕別人說!他滿臉笑容地走前一步,說:「太后克己奉國,奴才是又仰慕又難受。太后當然不會借海軍衙門的銀子啦,不過,奴才想,李中堂也是,太后這麼抬舉他和北洋水師,他也應該孝敬孝敬太后呀!若太后不同意,海軍衙門能辦嗎 ?南北兩洋會操能操得起來嗎?他李中堂能有這個臉面嗎?」

  剛一說完,李蓮英就意識到自己今天這話說多了說過頭了。海軍衙門,兩洋會操,這是多大的國事呀,能輪得上我李蓮英來插嘴嗎?李中堂是國家的頂樑柱,我李蓮英有什麼資格說他!這些話,若是在乾嘉道鹹時期,哪個太監敢稍稍言及,腦袋早就搬了家。雖說太后寵愛,有時也能偶爾談兩句國事,但從來沒有

  這樣放肆過呀!李蓮英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忙跪在慈禧的面前,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耳光,連連叩頭說:「奴才該死,奴才今兒個話說多了,老佛爺您處置我吧!」

  慈禧太後面無表情地看著李蓮英的這一番表演,心裡想:李蓮英的這個主意還真的不錯,就讓他將這番話對李鴻章說一遍,要他為園工捐獻上一點銀子。李鴻章當了二十多年的直隸總督,辦了二十年的北洋水師,前些年又辦了電報局,據說那是個很賺錢的買賣。他隨便從哪裡挪動一下,從哪個指頭裡摳一點,拿個百兒八十萬銀子是不為難的。直隸總督這樣做了,別的督撫也會學樣呀,頤和園的銀子不就有了嗎!這話朝廷不能說,還只有李蓮英去說才最合適。但李蓮英又哪有機會去跟李鴻章說呢 ?慈禧想了想,腦子突然開了竅。

  「李蓮英,四月份檢閱北洋水師的時候,你去侍候醇王。」

  「奴才去侍候醇王爺?」李蓮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后不但沒有斥責,反而派出宮外侍候醇王去檢閱北洋水師,這可真是大清開國以來從沒有的事呀!我李蓮英的祖上哪輩子積了這樣的大德,讓我這個閹人來出這種光宗耀祖的風頭 ?李蓮英轉念又一想:興許是太后在試試我?「奴才從來沒有侍候過醇王爺,奴才不敢領命,奴才還是在宮裡侍候著老佛爺。」

  慈禧沉下臉說:「你不侍候醇王,你怎麼可以去見李鴻章?」

  我怎麼可以去見李鴻章?我又有什麼必要去見李鴻章?李蓮英下意識閃過這個念頭後,立即大徹大悟了:原來太后同意了我剛才說的那番話,要我借侍候醇王爺的機會去天津見李鴻章,把帶頭為頤和園捐銀子的話當面與李鴻章去說。李蓮英趕忙重重地叩了三個響頭,口齒麻利地說:「奴才領旨,奴才一定不辜負老佛爺的大恩大德,把醇王爺侍候好!」

  四月中旬,正是京津一帶最為宜人的初夏時光,天氣和暖,熏風陶醉。楊樹、榆樹、柳樹早已枝繁葉茂,燕兒、雀兒、鶯兒成天歌舞飛翔,連渤海灣的水也從冬天的冰凍中蘇醒過來,如今已是洗手洗腳都不覺得冷了。

  宏闊壯麗的渤海灣,一天到晚水藍如染,波平如鏡。打魚謀生的漁民,運貨賺錢的海船老闆,當兵吃糧的北洋水手,哪個與海面打交道的人,不喜歡眼下這如母親般兼柔情與博愛於一身的渤海灣!

  北洋水師前年秋天定購的三艘德國兵艦,兩個多月前從不萊梅港下海,由北海進入大西洋,經印度洋到太平洋,十天前已停泊日本長崎,將順帶的貨物在長崎港卸完後,再開渤海灣,在旅順海口接受中國政府的驗收。之所以選定在這個時候交接兵艦,是因為初夏時光,乃渤海灣的最好季節。

  李鴻章這一個多月來既忙碌又興奮。他一向精力充沛,越辦大事越有精神。事情雖多而繁雜,但在他的設在天津的北洋通商衙門的指揮下,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北洋水師現有四十餘艘大小海船,這次從中選出十五艘來,分為左、中、右三翼,在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的率領下操練,力求為全國海軍做出一個榜樣來。昨天上午,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曾國荃派出的三條快船,由六十八歲的老將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率領,開進了大沽口。早在咸豐年間,身處曾國藩幕府的李鴻章,便與那時已為水師總兵的黃翼升認識。二十多年過去了,這位長沙籍老資格湘軍雖然鬚髮皆白,卻依然精神抖擻。老友重逢,李鴻章心裡高興。下午,官方迎接的隆重儀式之後,兩位沙場老友又親親熱熱地暢談了好一陣子。

  「明天中午,醇王爺到天津,一清早我們一道進城去。」

  「好,我陪你這個會辦大臣一道去接督辦大臣。」黃翼升笑了笑說,「跟著醇王爺來的還有哪些人?」

  「曾劫剛還在英國來不了,慶郡王說是身體不適不來,海軍衙門的大臣中跟著來的就只有善慶了。」

  「善慶這人我沒見過,過去聽說老打敗仗,究竟有沒有點本事?」

  「此人過去一直跟著勝保。勝保是有名的敗保,他手下會有能人嗎?」李鴻章冷笑兩聲,「你說他一點本事都沒有,也冤枉了他。醇王爺是不管事,慶王爺老有病,曾劫剛在英國,我在天津,這海軍衙門就成了他一人的天下,據說他把自己的人馬將衙門上下都安插遍了。」

  黃翼升憤憤地說:「朝廷怎麼叫這種人來呢?」

  「唉,都別提了!」李鴻章擺擺手,輕聲說,「還不是命好!生在正黃旗,就是一個傻子,也是天生的靠得住的自己人呀,何況他還有軍功,做過杭州將軍哩!」

  「少荃!」黃翼升也壓低了聲音,「這麼看來,善慶說不定是太后特為派到海軍衙門來的,你今後還得提防點才是。」

  李鴻章點點頭,沒有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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