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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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姐輕輕對我說,洗衣婦好,比做妾強。我剛暗自欣慰一會兒,立刻便恐怖得不得了:要不了三四個月,這肚子便會被人看出來,那時怎麼辦?再過六七個月,孩子就要出來了,豈不更駭人 ?我抓緊劉姐的手,哭著說,洗衣婦對別人是好事,對我卻不好!劉姐馬上明白過來,說是呀,過不了多久,你就要現懷了!突然間,有了一個想法:跟劉姐換!這念頭一出來,我否定了:給別人做小妾,怎麼對得起礽哥 ?再說已壞了身,別人不嫌嗎?轉過來又想,若去做洗衣婦,母子命都不能保,給人做妾,至少暫時可以遮醜,想必礽哥可以體諒我這番苦心。腦子裡這樣鬥來鬥去,到頭來,我終於狠了狠心,對劉姐說,我們倆換一下竹簽吧,你也好,我也好。劉姐點了點頭,趁著小兵給別的丫環抽籤的時候,我們趕緊偷偷地換了。出了肅府,她去大行皇帝的陵寢地,我則到了陳家。」 桑治平聽到這裡,流血的心突然被擱到冰窖似的,裡裡外外全都冷透了。 「內閣中書陳建陽原來是個快六十的老頭子,家裡有一個年歲與他差不多的老妻。老妻為他生了四個女兒,就是沒有兒子,陳建陽買妾是想要個兒子。知道這個情況後,我決定對他說實話。我說,我已有二個多月的身孕了。老頭子大吃一驚,脫口問,是肅順的 ?我含含糊糊點了點頭,不料老頭子反而高興起來,說,肅順是天潢貴胄,你把他的種子帶進我家,日後若生了兒子,必定大有出息。我順著他的話說,若有出息,也是你陳家的光耀。老頭子忙說那是那是。我心裡好受多了,說,那就請老爺你在太太面前替我保密,只說孩子是早產兒。老頭子說,這事只你知我知,再不能讓第三人知道。我一聽這話,便跪下給老頭子磕頭,說,若這樣,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世做牛做馬服侍你。從那以後,我天天給菩薩上香叩頭,求菩薩保佑我生個兒子。果然,七個多月後,生了個男孩,老頭子高興得不得了,給他取名叫耀朝,意思是日後可以光耀朝廷。她的太太居然一點也沒有懷疑,跟著高興。」 到了這個時候,桑治平的一顆心才又回到自己的胸腔,感覺踏實多了。 「過了兩年,我又生下老二耀韓。到了耀朝五歲時,老頭子突然得病死了。他是廣東香山人,那時四個女兒都已出嫁,太太帶著我們母子就這樣來到了香山縣城。陳家並沒有什麼家產,縣城裡只有這一棟舊院子,鄉下只有十畝水田。到了香山第二年,太太去世,為辦喪事,賣了四畝田。結果留給我們母子三人的,僅只這棟房子和六畝田了。」 桑治平插話:「三口人,六畝田,這日子怎麼過?」 「苦是苦,也這樣過來了。田租給別人種,每年給我們二十石穀,菜自己種,我再幫別人縫縫補補,也繡點花,賺點小錢,供他們兄弟倆發蒙讀書。」 「秋菱,你是一個有見識的好母親,日子這樣艱難,還能讓兒子讀書。」 「這要感激你,是你當時教我識字的。識了字後,就大不相同了,何況他們兄弟倆是男孩,更不能做光眼瞎子。」 說到這裡,兩人都感覺到輕鬆多了。桑治平問:「後來,念礽怎麼去的美國?」 秋菱理了理頭髮,說道:「那年他十二歲,容先生回到老家來招留美幼童,見他聰明可愛,有意招他。來到家裡,問我願不願意。我先問他自己,這孩子一口就說願意。你知道,香山這地方華僑多,華僑們在南洋在美國做工,到老了,也有回到家鄉來的,所以這裡的人對美國不生疏,都知道美國比我們這裡好。孩子的爽快答應幫我定了決心。我想,家裡窮,也無勢力,孩子留在香山,也不會有大出息,讓他出國闖闖也好,於是就答應了容先生。臨走前,陳家叔伯兄弟們知道了,堅決反對。我說,孩子是我生的,我有權為他做主,你們也從沒給過他一文錢,你們有什麼資格反對!」 先前在肅府,秋菱在桑治平眼裡始終是一個柔弱的小女子,不料她也有這等魄力。正是應了一句古話:女子本弱,為母則強! 「送孩子上船的路上,我對孩子說:你改個名字吧,叫念礽。孩子問我為什麼要改名。我說,媽在年輕時,曾遇到一個名叫礽的好人,他于媽有恩,媽一直懷念他。孩子懂事地點點頭,也沒再問下去。從那以後,孩子就用了這個名字。」 桑治平身上的血一下子又奔湧起來。他抓住秋菱的手,激動地說:「叫我怎麼感謝你呢,秋菱!你忍受著委屈痛苦,保留了這個孩子,又把他送往美國,學成回國。他即將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才,我心裡真是高興極了。明天,我就去認了他,讓他歸宗,改叫顏念礽吧!」 秋菱默默地聽著,沒有做聲。兩隻手從桑治平的手中慢慢抽出,好半天,才輕輕地說:「念礽終於能到自己親生父親的身邊,這是天意,我歡喜無盡;你認他,這也是正理。但我仔細想了想,以為還是不認他,不讓他歸宗為好。」 桑治平急道:「認祖歸宗,這是大好事,為何你不同意?」 秋菱說:「念礽這孩子畢竟是我們未婚所懷的,這事只有你知我知,還有耀韓的父親知,除此之外,再沒有第四人知道。你將他歸宗,這不是攪得沸沸揚揚,大家都知道,叫我在這香山如何做人 ?以後嫂子知道了,對你多少也會有些怨恨。」 桑治平連連點頭:「你說得有理,有理。」 「還有一點,能讓念礽平安生下來,長大成人,能讓我還有今日與你團聚的一天,這靠的是誰,還不是耀韓的父親嗎?我們不能過河拆橋,忘掉了他的大恩大德。念礽可以改名,但卻不能改姓,這一輩子就讓他姓陳姓到底吧,也算是我對耀韓父親的感激。」 桑治平忙說:「秋菱,你說得很對,剛才是我喜極而懵了。我只有一個女兒,多年來極想有個兒子,現在猛然聽到自己有個這麼卓異的親生兒子,你說我該有多高興!我再不說什麼認祖歸宗的話了,一切照舊,念礽依舊是陳家的長子。」 秋菱臉上泛出一絲笑容,說:「我倒有個主意,明天我對兩個兒子說,我們昨夜聊家常,才知道原來是表親,讓兒子叫你表舅吧。如此相稱,日後你也好多管教他關心他。」 桑治平似乎忽然之間對眼前的這個女人有了更多的認識。若說二十多年前,他對她是一個熱血青年對一個多情少女的愛戀,那麼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則是一個中年男子對一位飽經坎坷的成熟女性的敬慕。 桑治平動情地說:「秋菱,若不是有你嫂子的話,我真想明天就將你娶過門,我們堂堂皇皇拜天地,體體面面做夫妻。」 秋菱臉上頓時飛過一片紅霞。「堂堂正正拜天地,體體面面做夫妻」,多少年來,這一直是秋菱的夢想和追求,但如今夢中人真的來到身邊的時候,卻又時過境遷,往日的憧憬倒反而變得飄渺起來了。 她充滿柔情地說:「說說嫂子吧,說說你的女兒吧。這些年來,她們才是你最親的人。」 是的,也應該向秋菱說說這二十多年來自己的經歷。於是,桑治平將自己如何改名換姓隱居西山到漫遊天下,到古北口成家,到人張之萬幕,一直到跟著張之洞從山西來廣東的過程。細細地告訴了秋菱。秋菱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多少反應,而胸中卻如一鍋沸水似的翻滾不停。她從桑治平的敘說中,時時能感受到一個男人真摯而深沉的情和愛,一個志士博大而執著的事業心。她為自己當年慧眼識人而欣慰,更為兒子今後的前途有望而舒暢。 「哥,」依舊是當年肅府時的稱呼,它將桑治平全身的熱血直喚到腦頂。「我給你看樣東西。」 秋菱起身,從床底下移出一隻黑漆梓木箱子來。桑治平把桌上的油燈挑亮,他要把秋菱讓他看的東西看個仔細。秋菱站在木箱邊,定了定神,桑治平見她的臉色漸漸泛紅,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她的心在急速跳動。這情景又使他想起了當年去熱河前夕,秋菱剛進書房那一刻的神態。 她把木箱打開,箱子裡整整齊齊放著幾件舊衣服。她把衣服拿開,露出一大堆男人穿的棉鞋來。秋菱拿出其中的一雙遞給桑治平。這棉鞋,跟二十五年前秋菱送給他的那雙一模一樣。秋菱重新坐到桌子邊,眼睛盯著桑治平手裡捧著的棉鞋,好半天,她才開口說話,語調緩慢而凝重:「這箱子裡一共有二十四雙棉鞋,二十五年來我對你的思念都在這裡面。」 桑治平的心陡然一驚,手中的棉鞋忽然變得異乎尋常的珍貴而沉重起來。他又向木箱那邊看了一眼,那一排排堆放的棉鞋,也突然在他的眼中有了異樣的感覺。他很想說話,卻又不知說些什麼,呆呆地望著手中的鞋子,猶如當年捧著秋菱送的那雙鞋子一樣,激動得全身熱血奔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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