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一七


  「真的是你嗎?」秋菱仔細端詳著桑治平,兩行熱淚滾滾而下,好半天,才顫顫地說,「這不是做夢吧!不是做夢吧!。」

  「不是做夢,秋菱,這不是夢。」桑治平又把秋菱摟入懷中,輕輕地替她抹去眼淚。秋菱的臉滾燙滾燙,猶如發著高燒。「秋菱,我們又相見了。你還記得那一夜嗎?那也是這樣的一個秋夜,在京師,在肅府,月亮也和今夜一樣的好看……」

  桑治平的心裡藏著許許多多的話,他恨不得一古腦全部倒出來,對心中的所愛傾訴個痛快!

  不料,他才開了個頭,秋菱已雙手蒙住臉,嚶嚶哭泣起來,桑治平趕緊住口。秋菱還在哭。桑治平將她扶到床沿邊,讓她坐下,自己隨手拉過來一條凳子,坐在她的對面。二人對坐好長一會兒,桑治平沉重地說:「秋菱,我知道你的心裡有許多苦楚,是我傷害了你。儘管我是真正地愛你,要娶你為妻,儘管後來的變化是我萬萬不可料到的,但這二十多年來我時時刻刻都在痛責自己,是我的一時衝動給你一生帶來了永遠不能抹去的痛苦。我今天,在認出你的那一刻,我第一個念頭便是要向你請罪。你打我兩個耳光吧,把你二十多年來積壓的苦楚散發出來吧!」

  桑治平說著,把頭朝秋菱伸了過去。秋菱的雙手依然蒙在臉上,但哭聲已慢慢停止了。四周靜得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只有桌上的那盞小油燈的暈黃火苗,還在一閃一閃地跳躍。片刻之間,兩個人仿佛兩座石雕似的呆著。突然,秋菱的雙手伸過來,緊緊地抱住桑治平的脖子,把臉貼在桑治平的額頭上,又嚶嚶地哭了起來,一邊說著:「二十多年了,你到哪裡去了,你怎麼不給我一個信 ?」

  淚水順著秋菱的臉頰流到桑治平的臉上,又從桑治平的臉上流到秋菱的手上。桑治平被秋菱的這一片深情所打動,從不落淚的漢子也忍不住熱淚奔湧。

  好半天,兩人才從這相擁而泣的狀態中解脫出來。秋菱起身,拿來一塊毛巾遞給桑治平,又給他倒了一杯茶。

  桑治平的心平靜下來:「秋菱,是我傷害了你,你受苦了!」

  「唉——」秋菱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這口氣好像是從她的五臟六腑深處湧出,隨著這聲歎氣,二十多年來心中的鬱積仿佛頃刻間消散多半。「不說它了,這一切都是命。我知道,這些年你心裡的苦楚也不會比我少。」

  這一句輕輕的話,如同一把利斧似的,把套在桑治平身上的無形枷鎖一下子全給劈了,他有一種獲釋之感。

  「秋菱,為打聽你的下落,我在西山住了一年多。為了尋找你,我走遍了河南。河南找不到,又尋遍大江南北。二十多年來,我時時刻刻都在想念著你,卻不料這次有幸能見到你的兒子,他將我帶到香山,終於在這裡見到了你。蒼天有眼,想不到今生今世,我們還有相見的一天。」

  「你的兒子」這幾個字,猛烈地撞擊著秋菱的心房。她再次凝望著眼前這個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男人,嘴唇囁嚅好久後,終於開了口:「念礽是你的兒子!」

  「我的兒子!」桑治平睜大眼睛,看著秋菱,他懷疑她是一時情緒激動說錯了話。

  「是的。」秋菱的心緒已平靜下來,將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念礽是你的兒子!」

  念礽難道就是那夜所種下的根苗?桑治平的腦中瞬時間閃過這個疑問,但又覺得不大可能。他拉過秋菱有點發涼的手,急切地問:「這是怎麼回事,你說清楚點!」

  「你走後兩個來月,我開始覺得自己身體有些不大對勁,渾身無力,貪睡,作嘔,厭食,不明白得了什麼病。有一天,我終於跟劉姐說了。劉姐,就是廚房裡那個做雜事的大姐,你應該還記得。」

  「記得,記得!」桑治平點頭之際,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女子的模樣出現在眼前。她是個喪夫的小寡婦,婆家將她賣到肅府。劉姐心地善良樂於助人,又因為年歲稍大,曆事稍多點,成了肅府那些小丫頭的大姐姐。她們有什麼事都願意對劉姐講,桑治平也知道她是一個苦命的好女人。

  「劉姐聽了我的敘說後,怔了好半天,才悄悄地附著我的耳朵說,你對姐說句實話,你有沒有相好的男人?我一聽這話,滿臉通紅,直羞到脖子根下了。劉姐見我這樣子,心裡一下子明白了。她沉下臉說,姐是過來人,這種事經過,我實話告訴你吧,你這病八成是懷娃了!我一聽,眼前發起暈來,淚水禁不住滾珠似的流下,兩手抓住劉姐的手不放,一個勁地對劉姐說,你說的是實話嗎,是實話嗎 ?劉姐滿臉肅然地說,姐懷過兩個娃,都有這毛病,特別是懷第一個娃時,與你說的絲毫不差。你是個沒男人的人,這事姐怎麼可以誑你!我頓時嚇得六神無主,渾身發軟,兩手一松,倒在劉姐的懷裡。」

  桑治平心裡難受極了:一個未婚的女子懷上娃,這是一樁多麼丟臉的醜事!古往今來,凡有這種醜事的女子十之八九自尋短見,死了之後,還要被人唾駡詛咒!連娘家人都抬不起頭來。桑治平呀桑治平,你怎麼可以做下這等造孽事!桑治平心頭上的血在一滴一滴地流!

  「劉姐對我說,你告訴姐,這人是誰,姐再幫你拿主意。到了這個時候,我不得不說實話了。不料,劉姐聽後,反而笑了,說原來是顏先生!這樣的話,姐倒要恭喜你了。顏先生學問好,今後必有大出息。你跟著顏先生,這是你的福分。聽說肅大人很快就要回京師了,等顏先生回來後,你就趕早辦了大事,明年堂堂正正地生個小子出來。劉姐這一說,我的心寬了許多。不去想別的,一心一意地等著你回京師。」

  桑治平的心卻並沒有寬鬆,因為這以後所發生的,完全不是秋菱和劉姐所期盼的。

  「過些日子,爾盛從熱河回到府裡,說肅大人過幾天就要回京師了。闔府上下都忙著準備迎接肅大人回府,我心裡更是高興,急著要把這事告訴你。誰知喜事沒有到來,到來的卻是肅府

  的大災大難。一天清早,突然來了一兩百號兵丁,將肅府團團圍住,一個人也不准外出。我懵懵懂懂的,不知出了什麼事。一會兒,劉姐告訴我,肅大人犯了謀反大罪,肅府抄家了。我嚇懵了,一時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肅府抄家後會將我們這些丫環如何處理,我最擔心的就是會和你失去聯繫,我以後到哪裡去找你呢 ?我那時想,要是晚幾天你回來後再抄家就好了,有你在身旁,我就什麼都不怕,我跟著你走就是了。唉,偏偏就在那時出了事。」

  秋菱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桑治平本想講講熱河行宮裡那些驚心動魄的權力爭奪,他怕打斷秋菱的思緒,沒有插話。

  「我在屋子裡幹坐了三天。第四天,我們一群年輕的丫環被單獨押到一處,劉姐也夾在我們一堆裡。一個滿臉橫肉的把總走到我們面前吼道,你們肅家的丫環也都有罪,看在你們是女人的分上,不治罪,把你們統統都賣掉,都是一樣的價,一個人一百兩銀子,都有買主了。買家是戍邊的犯官,還是京師裡的老爺,買去是做小妾,還是去做丫頭,這要看你們的命了。說完,一個小兵拿了一個竹筒,竹筒裡插著二十來根竹簽。那個把總又吼道,每人抽一支,抽到哪一支就哪一支,不能抽第二次,抽完後收拾行李,送你上那家去。」

  桑治平聽到這兒,心裡又痛得像刀紮似的:想不到幾天前還是高貴顯赫的肅相府,一下子落到這般地步,可憐的肅府丫環們頓時淪落為任人買賣的貨物。心愛的秋菱,等待你的是什麼命運呢?

  「捧竹筒的小兵挨個兒從排成一排的丫環面前走過,每個丫環都從竹筒裡抽出一支。有瞪著眼睛將竹筒盯了半天後才下手的,也有閉起眼睛毫不猶豫就拿起一根的。拿到竹簽看過一眼後,多數丫環緊閉嘴唇,面無表情,也有突然放聲大哭的,房間裡的氣氛又緊張又壓抑。我只覺得渾身發冷,抖抖嗦嗦的。眼看那個小兵慢慢走近了。我的左手邊坐著劉姐,她的手顫抖了好一會,才從竹筒裡抽出一支竹簽來。她不識字,要我幫她看。我看那竹簽上貼的紙條寫著:內閣中書陳建陽小妾一名。劉姐鐵青著臉沒有做聲。輪到我了,我閉著眼睛隨手抽出一根,一看:大行皇帝萬年吉地洗衣婦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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