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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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相認,還是不相認?尋找數千餘裡,相思二十多年,特為趕來見面卻不相認而回,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相認,怎麼個認法?桑治平希望過會兒一起吃飯時,她能把他認出來,那將是一個多麼喜人的場景! 到了吃飯的時候,只有念礽兄弟倆陪著,婆媳倆都不見了。桑治平問念初:「你的母親和弟妹呢?」 念礽說:「因為你是貴客稀客,她們都不上桌,在廚房裡吃。」 桑治平說:「我去請她們。」 說完走到廚房邊,見婆媳倆正在收拾灶台,桑治平急切地說:「嫂子,聽念礽說,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我們兩個河南人在廣東見面太不容易了,請你和你的媳婦一起上桌,我們嘮嘮家常吧!」 念礽的母親抬起頭來,笑著說:「主考大人,您也是河南人?」 「是的。」桑治平換成一口純正的河南話說,「俺是河南人,聽說嫂子也是河南人,俺們是鄉親。」 這熟悉的聲音像是突然召回了她的記憶。她瞪大兩隻眼睛,凝神望著眼前這個高大壯實的主考大人,笑意在她的臉上悄悄消逝,疑惑在她的雙眼中漸漸湧現。多麼眼熟的一個人,他是誰呢? 「好,好,俺是好多年沒有遇見過娘家的鄉親了。」她的心裡無端生出幾分慌亂,拉著媳婦的手說:「春枝,和娘一道陪主考大人上桌吃飯吧。你哥招上了,這是俺家的大喜事!」 飯桌上,念礽兄弟一個勁地向桑治平敬酒勸菜。桑治平幾次想和她聊家常,都被兩兄弟熱情的舉杯給打斷了。她低著頭,一聲不吭,默默地吃飯,分享著兒子的喜悅,只是常常不由自主地將目光向對面投去,趁著兒子們熱情敬酒的時候,將主考大人仔細地盯了一眼又一眼,她的心緒越來越亂了:開始還只是微風吹拂,一池秋水上蕩起細細的皺紋,接著便是風雨襲擊西江、浪花飛濺沖刷兩岸,現在則好比午夜時分,南海潮漲潮落,轟然撞擊著水中的礁石、岸邊的堅岩。 兒子跟主考大人在說些什麼,她仿佛一句都沒聽進,只是那令她親切的中原鄉音,將那些久已淡泊的童年和少女時代的意念,從腦中一絲一縷地勾出,而勾出來的又總是一種苦澀的、辛酸的、悵惘的況味。然而,就在那艱辛的少女生涯中,也曾出現過一段短暫的亮色。那色彩是粉紅的、溫馨的、暖融融的,永遠是她苦難生命中的甜蜜,平凡歲月中的珍稀。之所以有那段色彩,則是因為有了他。這位主考大人是多麼地像他呵!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那道正直挺拔的鼻樑,尤其是那滿臉燦爛善良的笑容。正是他,沒錯!儘管離別整整二十五年,他的臉上有了皺紋,腰子也比過去粗圓,但大體上沒有太多的變化,應該是他!只是天底下相像的人很多,京師距香山有四五千里路途,時隔二十多年了,難道真有這等共處一室同桌吃飯的巧事嗎? 在她四十餘年的日子裡,命運幾乎沒有給她什麼優待,她不相信人到中年還會有這等喜事降臨自己的頭上。這時,突然有一句話傳進她的耳朵:「念初,我在你這個年紀時,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嗎 ?我在京師一個協辦大學士家做西席。後來,東家出了事,我也做不成西席了,便漫遊天下,為的是尋找我的所愛。」 好比一聲春雷,猛然間將她心中的所有霧霾都炸開了。就是他!實實在在、千真萬確的就是他!老天爺,你真的有眼,竟讓我在有生之年能圓這個夢。一行清淚從她的眼眶裡汩汩流下。她趕緊起身,悄悄走進廚房,蒙住臉,讓淚水盡情地流著流著…… 桑治平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他多麼想沖進廚房,把她抱在懷裡,為她抹去臉上的淚水,暖熱她的心窩。但是他卻站不起來,移不動身子。時光已過去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後的今天,他們都不再是熱血奔湧的少男少女,而是為人父為人母的長者,在兒女面前,他們需要莊重,需要克制。 吃過晚飯後,桑治平被安置在念礽的房間裡休息。他的一顆心,如何能安靜得下來!二十五年前那個初秋月夜的情景,又鮮明而灼熱地顯現出來。二十五個年頭,九千多個日夜,桑治平曾無數次地為那夜的孟浪而自責而痛悔。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短短的兩個多月裡,世事便會發生那樣天翻地覆般的變化,原先的一切美好憧憬被徹底摧毀,毀得連一點殘片都拾不起來。人家一個好端端的姑娘,今後如何嫁人 ?如何安身?你不該活活地壞了她的一生。罪孽呀罪孽!每每想到這裡,桑治平便禁不住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耳光:都怪當初年少不更事,都怪一時衝動而不能自製! 此時此刻,桑治平心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要向她負荊請罪。儘管流逝的歲月不會重返,失去的生活不可再得,一句請罪的話與二十五年的生命相比較,何其渺小輕微!但桑治平仍想當著她的面說這句話。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心靈上的重荷略為減輕點。 桑治平輾轉床上,無論如何不能入眠。他凝望夜空中的皓月,想起了古人的名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是的,花只是相似而已,與人一樣,也不可能歲歲年年相同,要說不與年歲推移而改變的惟有天上的這一輪明月!又是一個秋夜,又是一輪秋月,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月色不也正是這樣的嗎? 半夜時分,秋菱從床上起來,她要離開載初回自己的房間了。載礽依依不捨地送她出房門,二人攜手來到中庭。此刻,一輪明月,如同清水中撈出的玉盤,高高地懸掛在一塵不染的星空,溶溶的清輝流瀉在肅府寬大而豪華的宅院裡,給白日裡火紅的石榴、墨綠的虯松、淺灰的漢白玉欄杆、橘黃的琉璃瓦,披上一襲薄薄軟軟的輕紗,籠上一層飄飄渺渺的淡霧。人問萬物都進入了一個空蒙蘊藉的意境之中。天上升起一輪明月,世間就立刻美了;身邊有著一個秋菱,生命也就立刻美了。載礽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火一般的激情,再次將秋菱摟在懷中,口裡喃喃地念道:「秋菱,我真捨不得離開你!」 「皇上不會在熱河住得很久的,頂多還有兩三個月就會回京師,那時我們就又在一起了。」秋菱再次被巨大的幸福包圍著,胸口急跳,兩頰通紅。 「兩三個月也是一段很長的日子呀!」 「要是肅中堂叫我也去熱河就好了!」 「我們明天一道去熱河吧!」 「那哪兒成!」秋菱小聲地笑了起來。 「秋菱,你一定得嫁給我!」 秋菱臉漲得更紅了。她低下頭,好半天才低聲說著:「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不嫁給你嫁給誰?」 「好,就這樣定了!」載礽托起秋菱的臉頰來。月光照在她端正秀麗的面孔上,比起白日來更顯得嫵媚可愛! 「秋菱!」 載礽輕輕地呼喊著,將懷中的女人摟得更緊了。月亮躲進了雲層,它有意讓這對情人放心大膽地長久地吻著…… 唉!二十五年前的月亮與今夜一個樣,不曾多一分,少一分,也不曾亮一點,暗一點;可是,人卻大為不同了。對面而坐,卻不能像當年那樣談笑依偎、擁抱深吻! 今夜的她,還記得當年嗎?還記得銷魂蝕魄的那一夜嗎? 不能這樣呆著!往昔曾費了多少功夫踏遍山山水水去苦苦尋找,今日怎能失之交臂,當面錯過!桑治平披衣走出門外。小小的香山縣城早已萬籟俱寂,簡陋的陳家小院也已進入夢境,惟一的一盞昏暗的油燈,在東廂偏房的窗紙上跳動著。桑治平知道,這一定是念礽母親的住房。今夜,她和自己一樣,同是長夜不眠人。猶豫了一會,桑治平終於鼓起勇氣,走了過去,輕輕地敲起窗櫺。 「誰呀!」房間裡傳出的聲音輕細而溫婉。 「我,念礽的主考桑……不,我是載礽。」 門輕輕地打開了。 桑治平的心上上下下在急劇地跳著。他快步走進屋,只見她站在油燈旁,兩隻眼睛熱切地望著他,如同二十五年前那夜一樣的激動興奮,一樣的動人心弦。 「秋菱!」桑治平不顧一切地奔過去,將秋菱的雙肩緊緊地抱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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