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太后具體怎麼說的?」張之萬暫時壓下堂弟的事情。跟辦海軍衙門比起來,廣東的闈賭當然是小事一樁。

  「太后說,李鴻章跟她講,馬尾江戰役把福建海軍的弱點都暴露出來了。當初左帥創辦馬尾船政局,原是想利用該局造艦辦學,培育人才,為大清的海軍打下一個基礎,不想辛辛苦苦辦了二十年,耗資幾千萬銀兩,瞬息之間便被法國人毀掉了。檢討福建海軍的這個結局,一是因為艦艇太差,被法軍擊毀的十一艘艦艇,一半是我國自己製造的,一半是從西洋買來現成的。自己造的艦小、炮力弱,遠不是法國人的對手。不是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艦艇不行,也不是他們不知道洋人有好艦,他們是沒有更多的銀子去購買。二是監督不嚴格,人才缺乏。張佩綸、何如璋固然不懂海戰,其實他們更是命不好,倒楣而已。歷屆船政大臣都和他們一個樣,發生在誰身上,結局都是一樣的。針對這兩個方面,李少荃向太后提議,由朝廷來辦海軍,設一個海軍衙門,專門辦這件事,集中全國的銀兩來買艦艇,就可以購買最好最新的洋艦,由朝廷出面聘請最能幹的洋員來經辦。如此,我們大清也可以建立起一支世界上最強的海軍來。」

  「這個提議不錯。」張之萬輕輕地點了點頭,心裡想著:李鴻章這人就是乖覺,心計多,馬尾江的敗仗,普天下的人都知道,將近一年來,罵張佩綸的話洋洋盈耳,彈劾的奏章也積案盈箱,就沒有哪個記得張佩綸曾經有過建水師衙門的摺子,這海軍衙門不就是水師衙門嗎 ?還是李鴻章這人聰明!

  「但是,太后沒有同意,說由朝廷出面辦一個海軍衙門好是好,但說到底還是要銀子呀,朝廷一時哪裡拿得出這多銀子來買炮船呀。」

  「太后考慮的有道理。」身為戶部尚書的閻敬銘深知國庫的空虛,他皺著眉頭說,「自從長毛作亂之後,朝廷是一空如洗,至今元氣還沒恢復過來,哪裡拿得出大筆銀子來呢!」

  張之洞的事情,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銀子短缺的緣故嗎?正是一碼事呀!張之萬趕緊補充:「丹老說得很對,國家當今第一大難題便是缺銀錢。太后當一國的家,為一國的銀錢憂慮,督撫當一地一省的家,則為一地一省的銀錢憂慮。」

  說罷望了一眼閻敬銘,閻敬銘懂得他目光中的意思,說:「太后有太后的難處,督撫有督撫的難處,越想辦大事,困難就越大。」

  醇王則不明白兩個軍機的話中之話,依然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銀錢艱難這點我也清楚,別的不說,就說為太后造園子的事吧,進展不快,也就是銀子跟不上來。皇帝都眼看要親政了,太后還沒有一處地方頤養,我能不著急嗎?」說話間醇王特地看了閻敬銘一眼。

  醇王所說的造園子的事,內中也的確有些曲折。

  光緒六年,醇王親自為慈禧踏勘清漪園舊址,將修復清漪園的計劃定了下來。但管事的恭王仍像同治年間一樣,以帑藏緊缺為由將計劃擱置一旁不理睬,慈禧心中大為不快。甲申年撤換恭王全班軍機,近因是越戰失敗,遠因則是這樁事。

  新軍機上任後不久,醇王便舊事重提,沒有恭王這個障礙,事情好辦多了。但那時越南的戰爭正打得緊,大興園工,無論從氣氛上說,還是從經費上來說都不是時候,於是醇王便先以修理三海來暫時討得慈禧的歡心。三海即北海、中海和南海,本是皇家的行宮,它挨著紫禁城,出入方便。

  夏日三海水波蕩漾楊柳成蔭,較之宮禁來說,自然涼爽清幽,故帝王後妃們夏天常來三海遊憩。自元代定都北京來,三海便不斷拓建。到了清代,三海是宮殿成群樓閣相望。康熙、雍正、乾隆幾代皇帝,不僅將此當作遊樂之地,而且在此宴請王公大臣,並在勤政殿等宮殿裡召見官員,處理國事,接見進京朝覲的外藩國使臣,歡迎得勝回朝的出征將士。三海裡的水時常疏浚,保持~年四季的清亮潔淨,又特為種了不少蓮藕。每到三夏時節,一眼望去,三海之上碧葉田田,蓮花盛開,真正是「映日荷花別樣紅」,那景況的確是清雅至極!

  可慈禧卻還嫌它不夠氣派,不夠豪華,於是醇王下令,將三海所有亭閣樓台重新漆過一遍,又特為將連接北海和中海的宏偉大橋——金鼇玉螈橋加以包裝,將數以萬計的黃金、白銀熔成水液塗飾其上。三海氣象果然一新,慈禧心中自然歡喜。

  光緒八年初閻敬銘出掌戶部後,開源節流,精打細算,到了年終報帳,他又將閑款與正款一齊上報,比前任多出三四百萬兩銀子。慈禧對閻敬銘的能幹甚為稱讚。晉協揆,人軍機,便是對他的獎賞。這兩年修三海,用的就是閻敬銘上報的閑款。

  戶部的閑款大致包括抄查犯罪官員的家產等各種罰款,以及變賣之款等等。歷任戶部尚書都不將這筆閑款上報,一來怕來年正款有虧,好以此補缺,二來戶部留下這筆銀子也好自己辦些事情:或是上下官員們沾潤沾潤,或是年節之時用來向王公貴戚們送禮,還有各省撫藩們到京城來辦事,送來百兩銀子的禮物,尚書侍郎們收下後,也得回送十兩八兩的。所有這些,都要有一筆銀子擺在這裡才好辦呀!

  閻敬銘不需要這種小金庫,他統統上報。後來得知這些銀子全部用在三海上去了,他又有點心疼。

  光緒十年底,正款、閑款加在一起,比上年多出五百萬,慈禧看到戶部這份結算單後,高興地對醇王說:「閻敬銘真是一個理財能手,每年都能多出幾百萬兩來,比翁同龢要能幹多了。今年居然增加了五百萬,明年要再增加五百萬就是一千萬。你前些年說的修復清漪園子的事,我看可以動手,有這一千萬兩銀子,大概也差不多了。」

  醇王本擬將這五百萬銀子做點別的事,聽慈禧這一說,主意就改變了。他想:三海畢竟近在咫尺,還是要將清漪園修好,讓她搬得遠遠的,彼此都可省心。

  「清漪園的事臣已籌劃好些年了,現在,馮子材在越南打了勝仗,閻敬銘又在戶部籌集了款子,這都是托太后的洪福。明年春上就動手,兩到三年工夫也就修好了。」

  醇王把這事跟閻敬銘一說,閻敬銘的臉就沉下來了,說了許多不能挪作園工的道理,特別強調萬一又打起仗來,這筆銀子還得用作軍餉。醇王好說歹說,才勉強地說動這個倔強的陝西老頭,同意從戶部撥出了二百五十萬兩。

  閻敬銘雖然撥了銀子,但心裡老大不情願。時隔不久,內務府又為園工的事向戶部要銀子。閻敬銘壓下不理,內務府再次具文,閻敬銘又不批。無奈,內務府只得請醇王出面。醇王看了內務府稟報,竟然開口要八十萬,他心裡吃了一驚:剛提的二百五十萬,怎麼又要這麼多!稟報後面附了一頁清單,上面詳詳細細地開列了二三十個項目,每項多少多少,匯總起來八十萬還出了頭。醇王也不知道哪項該要哪項不該要,更弄不清楚這種材料的行市怎樣,只得照批給戶部,要戶部速撥銀八十萬。

  三十年前的戶部主事深知宮中用工的弊病。宮中用工,比如修繕殿堂、整治道路、調理花園等等,開出一萬銀子,用到工程上的有三千兩就不錯了,這其間的七千兩銀子便被監督、工頭、採買、工役等人層層貪污中飽了。至於日常的吃飯穿衣用藥等開支,則更是公開地濫報冒領。道光帝是個知道節儉的皇帝。有一天吃飯時,他指著一碟韭黃炒肉絲問禦膳房的太監,這碟菜要多少銀子,太監答十兩。第二天他召見一位大臣。國事談完後,他順便問一句,一碟韭黃炒肉絲得要多少錢。那位大臣答,十文錢左右。十兩與十文,有著千倍之差,道光大為惱怒。他召來禦膳房太監,問這是何故 ?誰知這位太監並不恐懼。他平靜地告訴皇帝:民間炒一盤菜,的確十文便可以,但宮中炒出這碟菜,非要十兩不可。接著便詳細說明:這菜裡的肉取的是豬背正中的一塊肉,一頭豬只能取夠炒一碟的肉絲,故肉要算一頭豬的錢。這頭豬由專人餵養,從生下來起就吃的白米稀飯,喂這頭豬出來要六兩銀子。韭黃是來自豐台專為宮裡供菜的暖棚,這暖棚從入秋起要生炭火保溫,一直到來年春末,施的肥料是專門用黃豆麥片漚爛而成的。一碟韭黃則要從一百斤韭黃中一根根地精細挑出。這碟韭黃要花費二兩銀子。另外,要用燕山的豹子油,夾皮溝的蘑菇,木蘭圍場裡的山雞湯,渤海的魚粉等等做佐料,這些耗費要在二兩左右。用十兩銀子,還未計廚房裡的工錢,若將工錢加進去,尚不止十兩哩!道光帝聽了,覺得有道理,便不再追究了。其實,這位禦膳房的太監說的全是騙人的話。內宮裡每一樣從宮外買進的東西,都有一套這樣的離奇來歷,太監們一代傳一代,編得滴水不漏,皇帝妃嬪都被他們這樣糊弄過去。這樣一道韭黃炒肉絲,他們至少要從中貪污八九兩。這批內務府裡的大小蛀蟲們就這樣上下包庇內外勾結,將國庫裡的銀子化為他們囊中的私物。這中間的弊病,惟戶部最為清楚。但戶部的堂官和司官,或不敢得罪,或與內務府狼狽為奸沆瀣一氣,至於部裡的那些小官小吏,也多多少少得過其中的好處,大家便都兩眼一抹黑,任它如何傷天害理,也不去理睬。閻敬銘的心裡當然最有數了,每一想起此事便心情鬱悶。但他已是六七十歲的人,真要認真調查起來,哪有這個精力 ?何況部裡幾乎無人支持。他實在不願在這種兩難處境中呆得太久,東山複出尚只有三四年,便又萌生了回解州書院養老的心願。因為有此念頭,他也便不想曲意阿附太后和醇王。要撥出八十萬來,除非把別的都壓住。但救苦救難,賑災撫恤,總比修園子來得重要吧!閻敬銘勉為其難地分出三十萬來,也學醇王的樣子,附一張表,詳載近兩個月來哪個省災荒撥出若干,哪個省瘟疫撥出若干。醇王看後嘴裡不說什麼,但心裡不悅。剛才這幾句話便有這個意思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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