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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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翁同龢為什麼對張之洞如此反感呢?二十多年前張之洞與翁曾源同登鼎甲,因為有這層緣分,二人關係一向很好。翁同書關押詔獄時,張之洞曾兩次入獄探視,翁同龢因此頗為感激。後來翁同書被判戍邊,翁曾源陪同父親出京,張之洞還為此置酒餞行,又寫了一首古風相贈,詩中亟力稱讚翁氏一門的學問孝悌。 什麼事得罪了這位當今的狀元帝師呢?張之萬在書房裡來回踱步,深深地思考著:是因為重開闈賭,既傷斯文體面又開世人趨利謀財的僥倖之門,出身清華的翁同龢不能容忍這種出格逾矩之事 ?京師中出身清華的人數以千百計,別人為什麼不這樣看呢?事急從權,本是昔賢名訓,何況張之洞新近為國家建立了大功勳,難道不可以給他多一點權限嗎?或許,翁同龢此舉另有原因。、 猛然間,他明白了這中間的緣故:去年翁退出軍機之日.正是我進軍機之時,雖然罷免恭王軍機處是太后的主意,但一進一出,難免不會引起翁的嫉恨。何況沒有幾天,張之洞便放兩廣之缺,翁一定會以為這是我在中間做了手腳,恨意便更深了。如此看來,翁同龢指使門生攻訐張之洞,其本意還在為難新班軍機處,斥弟的目的在於劾兄! 張之萬悟出這層緣故後,更覺為張之洞化解此事渡過難關,是自己不容推卸的本分事。 他想,化解此事,惟一的途徑便是聯合閻敬銘一道,說服醇王,由醇王出面跟太后說情。只要太后諒解了,滿天陰霾便可化為晴空萬里! 張之萬想到這裡,提起筆來給閻敬銘寫了一封信,請閻設法為堂弟彌縫此事,過幾天再一道見醇王。他將這封信密封好,派家人送到閻府。 住在頭條胡同一座簡樸小院裡的閻敬銘,這兩天也為兩廣的事在思量。這位當年湘軍中的第一理財好手、現官居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兼軍機大臣的三朝元老,並不因身分的貴重而沾染官場的虛文陋習。十多年的軍旅生涯,讓他悟出打仗其實打的就是糧餉的大道理:糧餉足,仗就打得贏;糧餉不足,一切籌謀都成畫餅。湘軍之所以超過當時所有的團練綠營而成大事,最後的落腳點便在於尋到了一條行之有效的籌糧籌餉的路數。他任職期間,凡可籌糧籌餉的事他都做,只求目標,不計手段。即使引起府縣不滿,百姓怨恨,他也在所不惜。最後,他以保障各路供應換取前敵戰場上的成功,贏得能員幹吏的美譽,一切騰怨便自動熄滅了。他由此領悟自古以來常說的「積貧積弱」四字的深刻內涵:弱乃因貧而起,人貧則人弱,家貧則家弱,國貧則國弱,要想強則先要富。富強富強,富裕之後才能強大。正因為此,他深為讚賞張之洞從理財著手振興兩廣的施政方略,至於開放闈賭,儘管會招人指摘,但為了強粵大計,也是可以採取的。他相信他可以憑此說服皇太后。作為一個精明的官員,閻敬銘看出此事的最大難處,在於朝廷過去曾禁止過闈賭,又有英翰開禁而被撤職的前例。這是攻訐者所能持的最有力的尚方寶劍。倘若沒有這些,那就一切都好辦多了。張之萬的信提醒了閻敬銘,張之洞實際上已經與新軍機坐在一條船上了。「同舟共濟」,才是新軍機處所應當採取的措施。閻敬銘進一步意識到此事與 自己的關係所在。然而,那道橫在化解此事道路上的巨大障礙,要如何繞過去呢?他決定從國史館調來英翰的檔案詳加研究。 世上的事情,耳聽傳聞與扎實詳究,這二者所得的結果是大不相同的。英翰因開禁闈賭而革職的事便又是一個例證。詳查英翰的舊檔後,閻敬銘不僅弄清了英翰削職的經過,也弄清了廣東闈賭一事的來龍去脈。 原來,粵省的闈姓之賭,朝廷並無禁止的明文,可以查到的禁賭依據,是咸豐十一年時任兩廣總督勞崇光關於闈賭的一道奏疏上的朱批:「粵省闈姓作賭,擾亂民間秩序,助長僥倖求利之風,應予禁止。」這道朱批的時間是咸豐十一年八月初九日。 閻敬銘看到這個日子,心頭猛然一陣難受,因為正是這一天,他在武昌城裡接到咸豐帝賓天的凶問。八月初九日的這道朱批,顯然不是咸豐皇帝寫的。二十多年後的今天,當年熱河行宮那場驚心動魄的爭鬥早已成公開的秘密,閻敬銘心裡明白,這道朱批既不是六歲小皇帝所寫,也不是東西兩宮太后所擬,而是那時正執掌朝廷最高主權、氣勢熏天的肅順的命令。理清了這層關係後,閻敬銘心中的這塊石頭算是落下了八成。 肅順禁闈賭的命令其實只在勞崇光任粵督時,認真執行過。勞崇光調走後,此風又複起。用粵省百姓的土話來說,朝廷對闈賭是開一隻眼閉一隻眼,英翰的革職其實並不因為開禁,而是那一年出了場大風波。 花縣一個姓陳的闈賭主辦者在開局的前夕拐挾賭民五百萬銀子,逃到國外去了。四處找不到他的蹤跡後,賭民決定變賣他的房產田地賠償。結果發現他的良田美宅早已賣給別人,剩下的財產全部加起來不及三十萬兩。賭民們氣憤不過,對姓陳的行事查了個究竟。查出他與官府關係密切,懷疑他私下送給總督銀子不下百萬兩,於是幾個家中損失巨大的粵籍京官聯名上奏彈劾英翰,罪名是私開闈賭,接受賄賂,包庇縱容奸人拐逃鉅款。賭民也恨死了英翰。有的甚至投匿名帖到督署,聲稱要殺掉他來出氣。英翰嚇得不敢輕易外出。他自己上疏朝廷,說闈賭一事他禁止不力,以致釀出如此大事,請求朝廷給予處分,調離兩廣。 朝廷見事情鬧得這樣大,只得派出兩員大吏來廣州調查。不知是欽差受了賄,還是英翰手腳做得乾淨,總之,查來查去,也沒查出英翰私受巨賄的真憑實據來。最後兩位欽差向朝廷具折,建議禁止闈賭和將英翰免職調離。朝廷同意了這個建議。英翰便因此丟了粵督而回到北京,但不到三個月,他又謀到一個烏魯木齊都統的美職,走馬西北上任去了。兩年後死在任蔔,飾終隆重,禦祭文滿篇稱讚,無半句提到闈賭一案。 弄清楚英翰的這段履歷後,閻敬銘心裡更踏實了。 這天上午,張之萬邀了閻敬銘一同來到太平湖醇王府。 「什麼好風,兩位老中堂聯袂而來,難得難得!」四十五歲的醇王滿面笑容地將張、閻讓進王府精緻的內客廳,立時便有小太監端來香茶、果品。醇王才具不及恭王,對待下屬卻比恭王要和氣得多,醇王府也不像恭王府那樣奢豪森然。這是醇王高過恭王之處,也因此在京師贏得不少好口碑。 「有好些天沒見到王爺了,心裡惦記著,今天天氣好,我約了丹老一起來看望王爺。」張之萬兩眼含笑地望著醇王說。醇王年紀雖不大,但一向身體單薄瘦弱,臉色常是灰灰白白的,然今天卻容光煥發。他頗為奇怪,嘴裡頌揚:「幾天不見,王爺氣色這樣好,老臣心裡高興極了。」 閻敬銘也看出了這一點,忙說:「王爺精神旺盛,是天下臣民之福。」 「是嗎?」醇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說,「我也覺得這些日子身體是健旺些,吃飯睡覺比過去都要香甜。」 張之萬因為在醇王小時便教過他的詩文,彼此關係較為親切隨便,為把今日的氣氛營造得更熱絡些,便開著玩笑說:「想必王府來了高人給王爺開了好秘方,王爺拿出來給我們瞧瞧,也讓我們這兩個老傢伙回去吃幾劑,調調神,多活幾年!」 說罷哈哈大笑。 「張中堂取笑了。」醇王笑著說,「哪有什麼秘方,真要有的話,一定會公之於眾,讓諸位同享。只是二位今天來得正好,有一件大事,我還沒有跟禮王他們說,先昕聽兩位老中堂的意見。」 「什麼事?」閻敬銘肅然直起腰杆,全部注意力立即集中起來。 「請王爺說說。」張之萬也放下手中的托杯。 「前幾天,太后召見我,跟我說起辦海軍衙門的事。」 「辦海軍衙門?」兩位軍機大臣幾乎異口同聲地反問了一句。 「是的。」醇王繼續說,「海軍衙門,這四個字是太后親口說的,我當時也沒想到太后會有這個想法。」 「這是一件好事。」閻敬銘立即予以肯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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