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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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鹿傳霖從河南改調陝西,這封書信便是從西安撫署裡發來的。除了幾句家事外,大段大段說的都是國事。鹿傳霖告訴內弟,他和張之萬都因鎮南關大捷一事增光不少,所有的親戚都因此而自豪。又說,放眼今日海內,李鴻章一誤再誤,威望日減,曾國荃、劉坤一日漸衰邁,後起之秀就是賢弟,過不了幾年,就會超過曾、劉,直逼李相。姐夫如此頌揚的語句,過去信中還從來沒有。張之洞看了心裡很舒暢。接著,鹿傳霖就議論起 李鴻章來。說李鴻章最近在京中做了一件蠢事,弄得很不得人心。事情是這樣的,翰林院編修梁鼎芬上疏朝廷:宜乘鎮南關大捷的兵威,一舉收復太原、河內,將越南北圻從法國人手裡全部奪回來。李鴻章卻借此來與法國和談,實在是誤國媚外。李鴻章這些年來與法國人偷偷摸摸多方接觸,或許私自接受了法人的饋贈,以犧牲國家利益來換取法人的歡心。李鴻章秉政多年,貪權戀棧,不修私德,世間多有議論,請朝廷嚴查以息人言。李鴻章得知後勃然大怒,給太后皇上上折,說梁鼎芬惡意中傷大臣,干擾國家大事,可惡至極,請嚴懲不貸。太后批示交部嚴議,結果梁鼎芬被降三級使用。京師官場士林議論紛紛,都說李鴻章以宰相之尊與一個小小的編修慪氣,太失身分。信中最後說,梁鼎芬近日已回廣東番禺原籍守制,如此有風骨的人,可予以延見嘉獎。 番禺在廣州城外三四十裡地,張之洞沒想到就在身旁便有一位敢於和李鴻章作對的人物。他是翰林院的編修,又有如此見識和風骨,現既守制在家,不如就請他做廣雅書院的山長!他立即修書一封,打發人急送往番禺,請梁鼎芬即來廣州一見。 梁鼎芬很快就來了。原來竟是一個瘦瘦的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因為丁憂期間,身穿一件玄色長袍,紐扣邊吊著一束白麻。待梁鼎芬坐下後,張之洞和氣地說:「聽說足下因上疏言中法戰爭事,惡了李中堂 ?」 「李鴻章這人,就是今日的秦檜!」梁鼎芬直呼李鴻章的名字,又將他稱之為秦檜,既令張之洞驚訝也使他甚覺快意。 「大人您苦心經營,馮老將軍冒死奮戰,三萬將士流血犧牲,得來的輝煌戰果就讓他輕飄飄地換了一張和約,真是氣死人,恨死人。他不是秦檜是什麼?懷疑他私下收了法國人銀子的,不只我梁鼎芬一個人,京師持這種看法的人多著哩!」 「足下因得罪了李中堂而降職,不後悔嗎?」 「不後悔。」梁鼎芬毫不猶豫地說,「莫說只是降了三級,就是革職坐牢,我也不後悔。李鴻章報復我一個年輕的編修,是他丟了面子,反倒成全了我的名聲。現在京師提起梁鼎芬,哪一個人不知道 ?我還要感謝他哩。」 說罷,不由得笑了起來。 好!廣雅書院的山長就是他了!剛見梁鼎芬,張之洞的心中尚有一絲疑慮:年紀輕輕,又只是一個編修,能孚眾望嗎?能壓得住那些心高氣傲的學子嗎?聽了梁鼎芬的這幾句話,觀其氣概,張之洞很快打消剛才的疑慮,斷然決定此事。他相信梁鼎芬有能力掌管一個書院。他敢鬥李鴻章的骨氣,他在京師士人中贏得的聲望,就足以使粵省士子對他服氣。更重要的是,張之洞要重用梁鼎芬,來跟權勢煊赫的李鴻章唱一齣對臺戲。 正當張之洞幾個月來一直在廣州城裡隨心辦事、恣意用人的時候,一場麻煩事很快便降臨到他的頭上。 一天下午,楊銳拿著一張邸報走進張之洞的簽押房:「香師,有人在說開禁闈賭的壞話了。」 張之洞正在批閱公牘,他放下手中的筆,並不太在意地問:「說什麼壞話?」 「有人上折給太后、皇上。」楊銳將邸報遞了過來。「邸報將這個摺子給登出來了。」 「喔,上摺子啦?」張之洞的神態顯然比剛才在意多了。「給我看看。」 張之洞拿來邸報,認真地看了起來。這是一個名叫高鴻漸的禦史上的摺子。摺子上說,近聞廣東開放闈賭之禁,無識粵民踴躍參與,奸商從中操持,牟取暴利,影響所及,遍於士農工商。朝廷鑒於闈賭之害,早在同治初年便已禁止。現有人無視朝命,竟聯絡鼓噪,死灰復燃。請朝廷嚴飭廣東巡撫應予制止,為首者應嚴加懲處。 張之洞輕輕一笑:「高鴻漸是誰,我不認識。他大概還不太知悉內情,話也說得溫和,暫且不管。你給我注意近日邸報,說不定還有厲害的攻訐出來。」 果然不出所料。以後的幾天裡,楊銳幾乎每天都在邸報上看到有言及廣東闈賭的文章。這天的邸報竟然並列登出兩篇措辭尖刻的奏章,都點了張之洞的名,也都說這事是張之洞一手操辦的。建議朝廷立即將張之洞革職嚴辦,刹住這股歪風,以維護朝廷掄才大典之尊嚴,而杜絕奸人貪婪無恥之妄念。 張之洞看那上折的人,一個是詹事府的右庶子莫吉文。此人張之洞很熟悉。他是張之洞的同年,先前兩人相處很好。在張之洞做洗馬時,他已是侍讀,莫吉文為張之洞多年學政還屈居下僚而不平。後來張之洞晉升從二品,反而對張不滿起來,說他是靠堂兄的力量走醇王府的門子而夤緣高升的,從此對張之洞視若路人。張之洞到太原後,從張佩綸的來信中知莫吉文投到李鴻章的門下,這兩年遷升很快。張之洞從莫吉文的參折中看出了背景:這無疑是李鴻章在作祟,以報遠仇而泄近憤。另一個上折的是都察院的易果信。此人是誰,張之洞想了許久想不起來,看來是自己離京後這幾年新上來的人。易果信給闈賭列了四大害處:科場舞弊、商賈受累、奸民縱恣、賭匪橫行。 「這些人很可鄙,也不到廣東來實地查訪一下就上這樣的摺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楊銳氣憤憤地說。 張之洞想,若自己還在京師做言官的話,說不定聽到這事也會上折糾彈,便笑了笑說:「從奏摺上的文字來看,上折的人也無大錯,風聞具奏,原是言官的職分所在,也無須到廣東來查訪。」 張之洞端起茶杯,沉吟起來。 「要害在哪裡呢?」楊銳給老師添上水後,輕聲問。 「要害在奏摺之外。」張之洞指了指「莫吉文」三字,「此人是李少荃的人。」 「要害是李鴻章在為難您?」楊銳似乎明白過來。「這個易果信也是他的人嗎?」 「此人我不清楚。」張之洞喝了一口茶,不再做聲了。 「這個姓易的不知有沒有背景。」楊銳像自言自語似的。 「叔嶠,你去給我準備幾樣東西。」張之洞望著身為督署內文案的昔日學生,邊想邊說,「一個是一份稟文,把不得已而開禁闈賭的前前後後寫清楚,措辭要委婉而明晰。一個是一份清單,詳詳細細、清清楚楚地將闈賭所收上的銀錢,和這些銀錢的各項去路都寫上。」 「是。」楊銳已明白了老師的用意。「學生這就去安排各位文案趕緊弄出來。」 「還有一樣。」張之洞慢慢撫摸著鬍鬚。「打發一個人立即到澳門去,將這些年來去澳門辦闈賭所上繳的稅款弄清楚。洋人辦事嚴謹,澳門稅務局一定有這種存單,將有關此事的所有存單都錄一份來。」 「學生安排一個能辦事的人去。」 「辦一個公函,蓋上總督衙門的印信,否則,澳門稅務局不會讓你查的。」 「學生明白。」 楊銳出門後,張之洞將邸報上所登的這幾道參折又細細地看過一遍,腦子裡想了很多。 開禁闈賭,會有人說閒話,有人攻訐,甚至會有人上彈章,這些,張之洞在開禁之先都想到了,也作過充分的準備。但由邸報這樣刊載出來,公之於全國,並接連幾天不斷,調門越來越高,而且由李鴻章在後面作主使,這些,張之洞事先還估計不足。應該採取哪些對策呢 ?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呢?事情會如何發展呢?張之洞深深地思考著這些問題。 事情的背景和趨勢一時難以看清,想好了幾條應對措施後,張之洞橫下一條心:一是不怕。既然敢於這樣做,就敢於承擔由此而起的責任。二是不管誰在背後操縱,也要跟他周旋到底,為國家辦事的公心一定要剖白於天下。 過了幾天,楊銳把應做的幾件事都做好了。張之洞仔細審閱後,對他說:「你安排人每樣謄寫四份,明天就帶上這些東西進京。」 「到京師去?」楊銳頗為意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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