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卑職來廣東四五年,這闈賭之事也聽得多了。說不好的人大多是官府裡的人,說好的大多是百姓。百姓說的是真心話,官府人說的多半是假話。」

  「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張之洞目光銳利地望著趙茂昌。

  「從表面上的大道理來說,將鄉試舉子的姓名與賭博連在一起的確有辱斯文,一旦有人來攻訐,主政的人總覺得於理有虧,禁止才是理所當然的。公開場合,他們不得不禁止這種賭博。

  但是有此賭,于公於私都有好處,故他們骨子裡並不想禁,因而說的都是假的,表裡不一。」

  「嗯。」張之洞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於公來說,闈賭能給官府帶來一宗大款項,解決不少困難。於私來說,從省到府縣,哪級官吏不從中得到收益?一下子禁止,大家都沒有了,口裡雖說好,心裡卻不是味道。老百姓則不一樣,他們不要說什麼臉面話,心裡怎麼想的,口裡就怎麼說,也不去考慮久遠的得失,什麼事能給他們眼前好處,他們就去做。」

  趙茂昌見張之洞的眼神裡滿是期待,乾脆直截了當地說:「香帥,您還不大清楚,這廣東人天性好賭,賭能給他們帶來極大的歡樂。好比說,他用氣力賺來一串錢,他心裡沒有多大歡樂,若是用賭博賺來一串錢,他就歡樂無比。即使他為這一串錢耗費一串五甚至兩串,他也會感到快樂。又如,官府要他們捐錢做公益事,他們決不肯捐,捐一文錢就如同要他們出一碗血一樣。但是換一個方法,讓他們花一百文、二百文去買一根簽,然後憑這根簽去抽號,若抽到了則可得一個價值十倍百倍的禮物,明知抽到的機會極小,他們也會樂意去做,而官府則因此獲得一大筆銀錢。這樣做,彼此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 ?」

  張之洞微笑著:「這真是各地有各地的風俗,各地有各地的人性。北人質樸實在,這種投機取巧的事,大都不屑於為。」

  「正是這話。」趙茂昌忙恭維。「若說我們吳人,也不會這樣。吳人精明,算一算,一千人、一萬人中才有幾個人中彩頭,自己明擺著得不到,何苦去送一百文錢?還不如拿這一百文買幾個燒餅,可以填飽肚子,划算得多。」

  「照你這樣說,在廣東開辦闈賭,是于國于民都有利無弊的。」

  「卑職以為是這樣。」趙茂昌點頭。「其實,這些年來闈賭明裡是禁了,暗地裡還在進行,只是不在廣州,而搬到了澳門。洋人是不禁賭的,只要你照他們的規矩納稅,什麼賭都可以在他那裡賭。人家只重實在,才不去管那些虛文呢!」

  「重實在,不管虛文。」趙茂昌這句話撥動了張之洞的心弦。他仿佛從這句普普通通的話裡,頓時領悟了許多。

  「香帥,眼看著我們中國的銀錢,就這麼白白流進洋人的腰包,這也說不過去呀!」趙茂昌見張之洞沉吟不語,知道總督是在認真聽他的話,於是把這個扎眼的要害又加重了一句。

  「只是這闈賭,」張之洞像是自言自語,「朝廷有明文禁止呀!」

  「香帥。」趙茂昌思索一會兒說,「卑職想,這事可以先辦著,不要向朝廷奏明,說不定朝廷也改變了主意。萬一有人告狀,朝廷追究下來,也不怕,把萬不得已的苦衷向朝廷講清楚,卑職想朝廷也會原諒的。要緊的是,由賭局上繳的這筆錢要做到帳目十分清楚,一筆一筆用到哪裡去了,都要明明白白,誰也不能貪污一絲一毫。另外,還要嚴格規定,賭局的稅只上繳督署,其它過去的各種規費一概禁止。這樣,辦賭的省去許多打點,上繳給督署的錢就會拿得利索。香帥,依卑職看,出之於民的銀錢,只要用之於民,就不怕台諫的責難,不怕朝廷的追究。」

  張之洞眯起兩隻長大的眼睛,將趙茂昌細細地打量著。他突然發覺,坐在眼前的這個年輕後生,原來是一個有膽有識的辦事之材!

  「竹君,明天我跟倪撫台打個招呼。後天,你就到我這兒來做巡捕。」

  「卑職謝香帥的提拔。」

  趙茂昌忙起身作揖。不僅因為督署高過撫署,更因為張之洞大材高名,敢作敢為,跟著前途無限的張香帥,要百倍勝過日薄西山的倪撫台!

  「闈賭一事,開禁不開禁,我還要再好好思量思量。」張之洞捋著鬍鬚慢慢地說,「若是開禁的話,我就委託你來辦這件事。你可要像剛才跟我說的那樣,把這事辦好,辦得無任何把柄給別人拿住!」

  「香帥如此信任卑職,卑職一定肝腦塗地,為大人辦好這事!」

  趙茂昌心中頓時驚喜萬分,暗暗地想:倘若闈賭交給我來辦理,只辦三科,我就要讓三四十萬銀子悄沒聲息地進入趙家賬戶!

  張之洞打發桑治平、楊銳、大根等人到廣州城內城外去詢問百姓對闈賭的看法。詢問的結果,大部分讀書人不贊成重開闈賭。除開士人外,絕大部分人都贊成開禁,許多人說十來年沒有辦這事了,一想起來就心癢癢的,若開禁的話,要好好地賭一賭樂一樂。張之洞本人也悄悄地問過廣州府裡幾個知縣,出乎意外,這幾個知縣異口同聲地表示,只要省裡三大憲為頭,他們就支持。張之洞心想:過去開賭時,廣州府各個縣的文武衙門可能獲利最多。

  官場百姓兩方的查訪結果,大多數人主張對闈賭開禁。經過再三權衡,張之洞決定重開闈賭。當然,他心裡很清楚,倘若朝廷追查起來,所有的責任,都只有自己一人承擔。為了籌集銀錢辦大事,他決心豁出去了!

  趙茂昌果然會辦事。禁止了十二年的闈賭,在他的操持下辦得比以往任何一科都要大。省府縣各級闈賭主辦者都知道,這次賭局,是制台張大人在親自坐鎮,是他冒著革職丟官的風險,瞞著朝廷開禁的。而掌舵的,便是總督衙門的趙老爺。是趙老爺磨破嘴皮說服張大人,才同意開的禁。趙老爺同時也明白告訴他們:說不定就這一科,倘若被人彈劾,下一科就辦不成了。大家都要珍惜來之不易的這一科,也要體恤張大人的苦心。

  廣東省大大小小的主辦者、千千萬萬的賭徒,都以空前未有的熱情參加這次闈賭,他們的心情比過任何年節都要歡躍興奮,下的賭注也比以往的大得多。本是明年的鄉試,不到三個月,便已聚集了一千二百萬的巨額賭款,而且還在日日增加。主辦者們欣喜無比,自動先拿出八十萬兩作為稅款上繳總督衙門;當然,趙茂昌沒有忘記自己的賬戶。雖說才只三十歲,錢莊學徒出身的他在這方面已有豐富的經驗,手腳做得乾淨利索。摸著一天天膨脹的私囊,他心裡美極了。

  有了這筆龐大的銀子,張之洞的大事真是好辦多了。廣勝軍的洋式操練更加起勁,中氣十足的口號聲數裡外的百姓都聽得見。黃埔船廠開工了,小戰船也造出來了。水陸師學堂也辦起來了,一百多名學子跟著洋教師學英文,學西學,興致勃勃的。軍火廠的機器也已運來,日以繼夜在安裝。鐵廠的廠址也在忙碌選擇之中。

  還剩下二十多萬銀子,辜鴻銘向張之洞建議,辦幾個為百姓謀利益的工廠,如紡紗織布、繅絲等工廠。桑治平則建議創辦一所書院。因為這銀子畢竟是來自鄉試,且士人反對激烈,用它來辦一所傳經授道的書院,既可以減輕讀書人的憤怒,又于心稍安,萬一朝廷追究下來,也多一層申述的理由。

  張之洞採納了桑治平的建議。除桑治平所說的理由外,作為有十年學政經歷的兩廣總督,他從心底深處更為喜愛中國固有的學術文化。泰西的學問不能不學,但那只是為富庶、致強大,至於世道的整治、人心的化育,還得靠中國的經史詩文,這才是治根本的大學問。

  嶺南屬蠻荒之地,學術向不發達,近幾十年來雖然也辦了一些小書院,但與中原江浙兩湖相比,還遠為落後。廣東省的最高學府,至今還是乾隆年間由阮元所創辦的學海堂,然則它早已陳舊落伍了,再辦一所,無論規模還是地位都要超過學海堂。新建的軍隊既然命名為廣勝軍,那麼新建的書院就叫它廣雅書院吧。勝,是軍人追求的目標;雅,則是士人必須達到的風致。一勝一雅,堪稱文武合璧。

  有了錢,書院的地皮房屋設施都好辦,教師也不難聘請,最難的是請一位主持教務的人。最佳者為道德文章名世的宿學,其次為兩榜出身的顯宦。然而目前的廣東,這兩方面的人物一時都找不到,張之洞為此頗為費神。

  這一天,他收到姐夫鹿傳霖的一封家信。鹿傳霖為官處世一向穩健,官運也因而亨通。早在張之洞還只是一個小京官時,他便做了福建按察使,不久又調四川布政使。這個時候,姐夫比起小舅子來,要神氣許多。孰料,張之洞突然間時來運轉吉星高照,短短的幾個月,便由從四品升為從二品,又外放山西巡撫。小舅子反倒超過姐夫了。到了光緒九年,鹿傳霖升為河南巡撫,兩人拉平。第二年張之洞升粵督,又後來居上。郎舅並世為督撫,也算是當時官場的佳話。然而,鹿、張深知宦海三昧,為不授人口實,有意避嫌,凡自己所任職省份的政務,儘量不牽扯,暗地裡卻常有書信往來,互相幫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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