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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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觀應見張之洞立即就決定下來,而且大開獅子之口,張嘴便是一百五十萬,心裡不免吃了一驚。他既佩服張之洞這種辦事的魄力,又擔心辦賭人反對,因為十多年前的高額徵稅是要負擔軍餉,現在國內並無戰爭,那些貪財如命的辦賭人會肯出這多血嗎 ?起身告辭的時候,他特為叮囑一句:「張大人,這是一件大事,你還得多聽聽別人的看法。特別是廣東省的撫、藩、桌三台,聽聽他們是怎麼說的。」 張之洞為此很興奮。他給桑治平、楊銳、辜鴻銘幾個人說了這件事。大家都贊成,尤其楊銳更是拍手叫好,認為這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大好事,何樂而不為?桑治平也覺得事屬可行,只是不必定一個固定的數目,不如也來個提成,從主辦者的手裡提取四成或五成。張之洞認為這個建議很好,說:「就定五成吧!官府和辦家對半分。就這樣,他們也賺得太多了。我若不許他們辦,他們一文錢也賺不到。」 張之洞已在心裡將這事定了。過幾天,他把廣東撫、藩、臬三憲請來商量這件事。誰知,他的話才講完,倪文蔚就連連擺手.龔易圖一臉驚色,沈鎔經面無表情。三大憲的反應,大出張之洞意料之外。 六十五歲鬚髮皆白的倪文蔚急急地說:「張大人,闈賭一事禁止十來年了。那年英翰做粵督時開禁過一次,結果彈章四起,年底英翰便因此革了職,氣得他一病不起,第二年便含恨去世了。張大人,英制台是前車之轍,闈賭萬不可再開。」 原來,此賭早已禁止,這一點鄭觀應並未說明,張之洞還不知道。不過英翰革職是在同治十三年,當時正在四川I做學政的張之洞知道,他是為著一樁貪污案被革職的。第二年死時,朝廷又說他與此案無關,還給他一個「果敏」的美諡。 見張之洞撫須沉吟,默不做聲,一向會看臉色行事的龔易圖,估計張之洞被巡撫的這幾句話說得打消此念了,便壯著膽子補充:「張大人,卑職知道,您是因為設廠辦學堂缺銀錢,逼得無法才這樣做。您這番苦心,卑職明白,別人卻不一定明白,還以為大人您為謀利而不擇手段。倪大人說得好,闈賭決不能開,因為這裡面弊病太多,得不償失。」 張之洞目光峻厲地望著龔易圖:「這裡面有哪些弊病,你說說。」 望著張之洞凶凶的眼光,龔易圖生出幾分怯意來。他看了一眼倪文蔚,倪文蔚忙給他打氣:「龔方伯,闈賭弊病,是明擺著的,張大人來廣東不久,不瞭解內情,你揀幾條重要的,說給他聽聽。」 倪文蔚這種擺老的口氣,幾個月前張之洞還覺察不出,現在聽起來很是不舒服。 龔易圖略為想了一下說:「這闈賭第一個弊病就是褻瀆了鄉試。鄉試乃朝廷三年一次的掄才大典,入闈者盡皆十年寒窗苦讀的秀才,他們都是功名在身的人,中式者更是將來國家的棟樑之材,怎麼能容忍無知無識的愚民村婦拿他們的姓作為賭注來戲弄玩耍呢 ?」 龔易圖的話有道理,做過兩度鄉試主考官的張之洞不能不贊同。 「其次,有押銀元數目巨大的人,為獲暴利,則拿銀子去收買主考和副主考,請主考、副主考在最後圈點時,照顧他所押的那些姓。這樣一來,鄉試以文錄取便變成以姓錄取了,公正沒有了,王法沒有了,貽害甚大。」 張之洞心裡想:考場舞弊最令人痛恨,如此說來,廣東的舞弊又多了一層,的確有危害。 「第三,鄉試之年,從二月初一日開局,到四月初一放榜,整整兩個月,所有投標之人都為此事弄得士人無心讀書,農人無心種田,工匠無心做事,商人無心經營。因投標人多,整個廣東士農工商幾乎都停止下來,這對廣東全省有多大影響 ?」 張之洞心想:影響是有,要說全省士農工商都停業,說得也過分了吧! 「還可以說出好些弊病來,我看這幾條就已足夠厲害了。」 張之洞轉臉問沈鎔經:「你看呢?」 沈鎔經遲疑片刻答:「剛才倪撫台和龔藩台的話都有道理,我看此事朝廷既然早已禁止,自然是弊病太多的緣故,應以不開禁為好。」 送走廣東三大員後,張之洞對闈賭開禁不開禁猶豫起來了。 倪文蔚、龔易圖的話確是有道理,倘若自己仍在京師做朝官的話,得知這樣的事必定會堅決反對,因為不需要任何道理,僅將鄉試與賭博連起來就覺得十分倒胃口了。可是現在,有過三四年督撫經歷的張之洞,對於當年那種書生意氣,已不再持全盤肯定的態度。 過去那些京師清流朋友們,自以為天下事事事關心,但就是不談生財獲利之事,幾乎所有的清流都認為言利非君子之所為。今日的張之洞方才真正明白,天下實事的興辦莫不是建築在財力的基礎上,而其最終目的又莫不落腳在利益二字上。不談財、不言利就不能有芸芸眾生的安居樂業,也不能有國家的強大興盛。就拿眼下來說,若沒有銀錢,則一切美好的想法都不能付諸實現。 他素來敢作敢為,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待的,往日無權無勢的小京官尚且心高膽大,何況如今八面威風實權在握的南國總督,其他的均可置之一旁不顧,最令他猶豫不定難下決心的是朝廷曾有禁止闈賭明令。不請示,則是有意違抗朝命;請示了,則又明擺著辦不成。辦不成則籌不到銀錢,沒有銀錢則一切新舉措都將半途而廢。 就在張之洞最為苦惱的時候,省撫台衙門的巡捕趙茂昌來到總督簽押房。 「香帥。」 趙茂昌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張之洞,這一聲與眾不同的稱呼,讓張之洞的心中油然生出幾分驚喜來。他身為制軍,可稱作大帥。字香濤,按當時官場的慣例是可以稱為香帥的。但還從來沒有誰這樣稱呼他,這中間另有一個緣故。總督都可叫大帥,但對於文人出身而從來沒有帶過兵打過仗的總督,人們通常還是不稱他為帥,人們只是將幾位立有軍功的總督稱為某帥,時下最有名的幾大帥就是曾做過兩廣、兩江總督的峴帥劉坤一,現任兩江總督的九帥曾國荃,署理過兩江總督現任兵部尚書的雪帥彭玉麟,以及剛剛去世的前兩廣總督軒帥張樹聲。張之洞雖十分羡慕這種稱呼,但比起劉、曾、彭、張,他自知還比不上。可是,現在就有人這樣叫他了,心裡雖得意,畢竟是第一次,他還覺得不太習慣。 「竹君,你不要這樣叫我,我沒有上過沙場,稱帥總有點名不副實。」 「香帥,稱你為帥是最名副其實了。」趙茂昌一本正經地說,「上沙場攻城略地,其實是將的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才是帥的事。您選賢任能,制定方略,提供軍需,掌握全域,坐鎮廣州而決勝于鎮南關外,這才是真正的大帥,古之張良、謝安,今之曾文正公,都沒有跨馬揮刀,衝鋒陷陣,誰能說他們不是大兵家呢 ?要我說,九帥、峴帥他們還真的比不上香帥您哩!他們只是勝了自家人,您是勝了洋人,滅了洋人的威風,長了我們中國人的志氣。您不叫大帥,這天下還有誰可當得上大帥呢?」 趙茂昌的馬屁,拍到點子眼上,張之洞聽著心裡舒服極了。他想想也是:帥和將就是不同,打中國人和打洋人就更不同了,自己還真的是名副其實、最有資格叫大帥的人! 張之洞對眼前這個面龐清秀、身材勻稱的文巡捕頓時生出很大的好感來,以素日少有的慈祥語氣對這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納貲出身的後輩說:「竹君,你剛才是要對我說什麼話呀!」 「香帥。」見總督如此親切地叫他的表字,趙茂昌知道剛才這幾句話甚得張之洞的歡心,遂氣勢旺壯地說:「我聽說您這幾天為闈賭一事在愁悶。」 張之洞想:這事有說能辦的,有說不能辦的,趙茂昌也是個明白曉事的人,何不叫他說說自己的看法呢。於是打斷他的話:「這事能辦不能辦,你不要有顧慮,放開膽子來跟我說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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