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桑治乎、趙茂昌、劉玉澍都笑了起來。趙茂昌說:「張大人說得好極了,我們中國人是君子,洋人是小人。」

  「馬建忠還對我說,」辜鴻銘繼續說下去,「中國有好多種學問。兩千年前有過一次百家爭鳴,大家敞開心懷,把自己的聰明才智都表露出來,經過爭論,最後歸納為十大家。他告訴我,儒家叫人如何修身養性,道家叫人如何養心適性,墨家叫人如何勤勞兼愛,縱橫家叫人如何從事外交,至於陰陽家、雜家更是有許多神秘的學問,西方人只能莫測高深,不能窺探其奧妙。要瞭解這些,就得要回到中國去,在那方水土上生存,才能識那方水土精髓。」

  張之洞不覺哈哈笑了起來說:「這個馬建忠也真會說話,他應該到總署去做事才好。」

  「聽了馬建忠這番話,我決心即刻離開新加坡回國。我問他,我回國後要拜誰為師最好。馬建忠想了一下說,要說中國傳授學問的老師真是成千上萬,就名師來說,也數以百計;但在我看來,都不必去拜訪,也不必去投靠。中國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國勢頹唐,誰有拯救中國於頹唐之中的本事,誰就是今天中國最大的學問家。我很高興地說,我的想法跟你一樣,回到中國後,要投身於中國的實務中去,各家各派的學說可以利用空暇去瀏覽。」

  張之洞想,自己也應該算是一個拯中國於頹唐的大學問家了,不知這個海外學子的心目中有沒有自己。

  「馬建忠對我說,你若十多年前回國,可以去投奔曾文正公,他是中國公認的有真才實學的第一號大人物。我笑道,十多年前,我還是一個小孩子,他也不會接收我。馬建忠笑了說,是呀,可是他現在過世了,你回國見不到他了。不過,他有一個得其真傳的學生,名叫李鴻章,他是眼下中國公認的第一號大學問家。你回國後找他,若需要的話,我可以為你寫一封推薦信。我說,好,我去找他。」

  張之洞的臉色立時沉下來。他也知道,無論是聲望還是實力,李鴻章都遠在他之上,但是,當一個海外學子在他的面前如此抬舉李鴻章而全然沒有提到他時,他心裡仍然極不舒服。趙茂昌將張之洞臉色的變化看在眼裡,尋思著要在適當的時候說幾句話。

  「我離開新加坡,回到檳榔嶼,將這一想法告訴母親,母親支持我。此時恰好有一支英國探險隊要到中國去,我就隨著他們一起出發。在翻越滇緬邊境時,我們遇到了許多險惡,我意識到隨時都有生命的危險。我志不在探險,如果死在那裡,將大為不值,我於是離開探險隊來到香港。在香港遇到一個人,他告訴我,要到中國去投李鴻章,你這點學問遠遠不夠。不如在香港住幾年,多讀點中國書。我聽信了他的話,一住三年。上個月,我偶然遇到了劉玉澍先生。他對我談起了您,我在香港的報紙上也看過關於您的介紹,於是就隨他來到廣州,希望見到您。」

  聽到這裡,張之洞才舒服過來,看來海外還沒有無視我張某人。張之洞臉上變化的這一小細節,又被趙茂昌看在眼裡。他趕緊對張之洞說:「這幾天,我和辜先生談了幾次話。我告訴他,馬建忠的話說得不準確,當今天下第一大學問家不是李中堂,而是我們張制台。」

  張之洞聽了這話很高興,滿臉堆上笑容,和氣地對辜鴻銘說:「你就在我這裡住下來,不要到別的地方去啦。我以後常給你講中國學問,中國最大的學問在我的肚子裡。」

  辜鴻銘認真地問:「請問張大人,你肚子裡的這門學問叫什麼?」

  「這門學問叫什麼?」張之洞哈哈笑起來,「它叫天人合一之學,是天底下最高最深的莫大學問。我今後慢慢地傳授給你吧!」

  桑治平想起張之洞要他找的兩本書,連忙拿出來,走到辜鴻銘的面前說:「這是一個朋友送我的兩本書,可惜我不懂洋文,你能幫我看看嗎?」

  辜鴻銘接過來,看了看上面一本的封面,又翻了翻,說:「這是笛卡兒的《哲學原理》,此人已死去二百多年,是法國很有名的哲學家、科學家。他寫了很多書,這本《哲學原理》是他的代表作,這是法文原版。因為講的道理太深奧不好讀,我在巴黎時用了整整一個星期才讀完。」

  辜鴻銘把《哲學原理》還給桑治平,將手中的另一本封面瞄了一眼,說:「這是一本俄文小說,書名叫《父與子》,作者是俄國著名作家屠格涅夫。這本書別看它厚,很好讀,作者才華過人,語言優美。我在愛丁堡大學讀書時,一天就把它讀完了。」

  這番話使在座的兩個中國讀書人聽了目瞪口呆,做聲不得。

  張之洞深感當今中國,正缺少也正需要的就是這種人,不管他提出什麼要求,要多高的薪水,也要把他留在兩廣總督的幕府裡。

  張之洞滿是關愛地對辜鴻銘說:「辜先生在海外十多年,積累了豐富的西方學問,又學過泰西語言,國家正要的是你這種人才。我想請你留在廣州,跟我一道做一些對國家和百姓有用的實事。至於薪水和待遇,我都會從優考慮。你願不願意留下,有什麼要求嗎?」

  「我願意。」辜鴻銘爽快地回答,「我現在也提不出什麼要求,以後我想起什麼,再給大人提出。」

  「好。」張之洞滿意地點點頭,將辜鴻銘從頭到腳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說:「你不向我提要求,我要向你提一個要求。」

  辜鴻銘有點緊張,不知這位自己國家的大官員會提出什麼要求來。

  「辜先生,你既然已回到中國來,就要做一個完全的中國人。今後在我的衙門裡做事,不要穿這身西裝,明天趙茂昌帶你到城裡裁縫店去做三套衣服,冬天一套,夏天一套,春秋一套,就算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另外,你的頭上沒有辮子,要把辮子留下來,一時長不出,先去買條假辮子來。對朝廷來說,這有沒有辮子,不是一個留頭髮的問題,而是忠不忠的大事。這裡面的緣故,叫劉玉澍告訴你吧!」

  「我知道。」辜鴻銘說,「我第一次離家到英國去的時候,父親就對我說,今後不管遇到什麼情況,你頭上這條辮子一定要留下來,這是中國人的標記。」

  「那後來為什麼沒有了呢?」桑治平望著辜鴻銘頭上梳得很好的西式分頭,饒有興趣地發問。

  辜鴻銘笑了笑說:「我剛到英國時,學校裡的同學都笑我腦後的辮子,說它是豬尾巴。我記著父親的叮囑,不管別人如何取笑,我一直不剪。一直到十七歲那年,我進了愛丁堡大學,我的一個同班女同學對我說,你的這條辮子真可愛,烏黑油亮,好玩極了,你送給我吧。我很喜歡這個美麗的英國姑娘,心裡猶豫好長一會,最後還是下了決心,當即拿剪子剪了辮子,對那姑娘說,你喜歡它,就送給你吧。那姑娘很感動地收下了。」

  滿屋子人都笑了起來,桑治平笑道:「原來辜先生是個多情的男兒,祖宗傳下來的辮子為一個姑娘而剪了。」

  張之洞關心地問:「後來那個姑娘嫁給了你嗎?」

  「沒有。」辜鴻銘似乎並不把它當作一回事,「畢業後她去維也納學音樂,我去萊比錫學工程,就那樣分了手,再沒見面。」

  趙茂昌忙問:「你後來娶的哪國女子?」

  「我至今未成家。」辜鴻銘說,「馬建忠對我說,中國古代男子是三十而授室,我還只有二十八歲,不急。」

  「好!」張之洞說,「到時我來給你找一個好姑娘!」

  辜鴻銘笑了笑,沒做聲。

  張之洞也起身說:「眼下就有一件緊要的事要你來辦。你帶著兩廣總督衙門的公文到香港去,找到滙豐銀行的老闆,為兩廣借一百萬兩銀子。具體如何辦理,過會兒桑先生再給你詳細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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