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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張之洞習慣性地捋起長須,微露一絲笑意的雙眼盯著坐在對面的這個華夷混血兒。

  略為思考一下後,辜鴻銘用四聲不太協調的福建官話說:「我在檳榔嶼長到十歲時,義父布朗先生要回他的祖國英國去。布朗先生喜歡我,向我的父親提出帶我到英國去讀書。因我還有一個兄長在檳榔嶼,於是父母就同意了。臨走時,父親叫我在祖宗的牌位上磕三個頭,叮囑我,今後不論到了哪裡,不管在泰西生活多久,都要永遠記住自己是中國人,根在福建同安。」

  張之洞和桑治平聽了這句話,不覺為之動容。一個已在海外居住四五代的中國人,竟然有如此深厚的家國情誼,這是他們過去從來沒有想到的。眼前這個年輕混血兒的分量,在他們的心中顯然加重了。

  「我到英國後,布朗先生安排我在中學讀書,讀拉丁文、希臘文、法文和德文。後來我進了愛丁堡大學的文學院,畢業後,又到德國萊比錫大學學土木。從德國出來,布朗先生將我帶到巴黎,讓我跟一個很漂亮很富有的妓女做鄰居。」

  「跟一個有錢的妓女住一起?」趙茂昌忍不住插話,布朗對辜鴻銘的這個安排太使他羡慕了。

  張之洞等人雖沒有插話,但這句話也大大提高了他們的興頭。

  「我起先不願意。布朗先生嚴肅地對我說,你小小的年紀,我叫你跟她做鄰居,難道是讓你當嫖客嗎?你不要小看了她,她雖是妓女,卻是一個很有本事很有頭腦的人。她的客人都是法國上流社會的頭面人物,你可以在這裡見到很多人,可以由此看到法國的上層社會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這個妓女對中國有很濃厚的興趣,你可以給她講中國,她會給你講她的客人們。你在她這裡可以學習別處學不到的許多學問。我這是真正地在培養你。你住在這裡,好比再上一個大學。」

  把妓女的住處當作大學,就好比將京師的八大胡同當作國子監一樣,用這樣的方法來培育自己的義子,這洋人教育子弟的做法真令人匪夷所思。張之洞停止撫須的右手指,聚精會神地聽這個混血兒的下文。

  「我在這裡住了半年,親眼見到法國的不少部長、議員和將軍。他們一個個衣冠楚楚地進來,風度翩翩地出去,而在那個女人的房子裡卻幹著荒唐下流的勾當。那個妓女親口對我講了許多關於這些人的愚蠢貪婪卑鄙可恥的故事。她使我對巴黎上層社會徹底失望和厭惡。」

  桑治平沉吟著。他想起自己過去壯游天下時,什麼地方都去過,就是沒有去過妓院,以為那是低賤肮髒之處,非君子該去的地方。現在聽辜鴻銘說來,倒真的是放棄了一個最能洞悉官場的地方。京師八大胡同,每晚該有多少化了裝的大官顯宦頻頻出沒。如果有一個八大胡同的名牌妓女朋友,她一定可以向你提供許多最為隱秘又最為可靠的朝廷真情。唉,這個機會再想彌補都不可能了!

  「我回到蘇格蘭,跟布朗先生談起在巴黎的感受。布朗先生對我說,不只是巴黎,倫敦、柏林也是一個樣的,法國、德國和我們英國,都是世界的強國,世人不知內裡,以為什麼都很好。其實,高層官場已腐化墮落,總有一天國家會要崩潰的。後來,我去看望我的老師愛丁堡大學的老校長卡萊爾。卡萊爾聽了我的訴說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孩子,你是中國人,你還是回到你的國家去吧!你的國家有幾千年的古老文明,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國家之一。我一向很尊敬黑格爾,佩服他的哲學觀念。後來我讀到一本介紹你們中國最古老的經書《易經》的小冊子,才知道黑格爾的那一套是從中國的《易經》裡學來的。但黑格爾卻不說明,這不是在欺騙世人嗎?黑格爾是一個很有學問的大教授,尚是不能完全的誠實,可見這誠實二字之難。又是看了介紹中國的書以後,我才知道早在幾百年前,中國的學人便在傾盡全力研究『誠意「不欺』這些大課題,並以『不誠無物』和『慎獨』這樣的高度來修煉自己的品德,積累了一整套修身養性的有效方法。這比我們西方的學者不知要高明多少倍了!」

  一向只是洋人瞧不起中國,說中國沒有鐵路輪船、沒有機器炮艦,這些話雖倨傲無禮,聽了很不舒服,但也只得忍了,因為中國的確沒有這些東西;至於說中國沒有學術,沒有文明,這就讓人很惱火。現在第一次聽說泰西也有大學者稱讚中國的古老學術,而且稱讚的是正宗中國儒學,這怎麼能不令視學術為生命的兩廣總督欣慰!坐在眼前的這個深受泰西文化浸淫的混血兒,在他的眼裡立時變得親切起來。

  桑治平插話:「你是聽了這個老師的話,回到東方來的?」

  「是的。」辜鴻銘望著桑治平點了點頭,他弄不清楚這個與總督並排坐在一起的人的身分。「我在四年前就離開了蘇格蘭。」

  「那你為何沒有很快回國呢?」桑治平接著又問了一句。

  「是這樣的。」辜鴻銘整了整脖子上的淺色絲領帶回答,「我離開蘇格蘭後,第一個願望是要回檳榔嶼看望我的母親,我的父親則早在我大學畢業前夕便去世了,他沒有等到我學成歸來的

  一天。我在家裡還沒有住到一個月,馬來亞的英國殖民政府得知我的留學情況,委派我一個公職,要我即刻到新加坡赴任,因為那裡很需要像我這樣懂得多國語言的人做秘書。母親說我應該為政府效力,我於是接受了這個職務。我在新加坡一邊處理公務,一面利用新加坡的有利條件練習中文,閱讀中文書報。半年下來,我的中文水平提高很快。這一天,突然有一個人來到新加坡,因為他,使得我終於下定決心辭掉公職迅速回國。」

  這是個什麼人,有這樣大的說服力,能使辜鴻銘置母命與政府的委派於不顧,竟然奔回自己的國家?

  「此人剛從法國留學回來,途經新加坡,名叫馬建忠。」

  馬建忠是個什麼人,張之洞不知道。他問桑治平:「你知道這個人嗎?」

  桑治平想了想,問辜鴻銘:「他是江蘇人嗎?」

  「是。他告訴我,他是江蘇丹徒人,有兩個哥哥,大哥名叫馬建勳,二哥名叫馬相伯。」

  「我就想到他有可能是馬建勳的兄弟。」桑治平說,「馬建勳,我見過一面,那時他在毫州做淮軍糧台。馬相伯現在天津北洋衙門做事。馬家三兄弟,在江蘇被視為當年的馬氏五常。」

  張之洞點點頭,心裡思索著:馬建忠一回國,李鴻章就通過其兄的老關係將他收羅過去了。這是李鴻章的過人之處。李鴻章可以這樣做,我張之洞現在也是一方總督,我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做?他李鴻章可以仗著總督的實權,廣納各方人才,我今後也應該如此。收下一個辜鴻銘,通過他的關係再網羅一批留洋人才,看來往後的事情要更多地仰仗從西方歸來的讀書人。一種渴望留住辜鴻銘的願望,在張之洞的心中油然而起。

  張之洞的臉上現出藹然之色,問辜鴻銘:「馬建忠和你說了什麼?」

  「馬建忠對我說,中國是一個有著五千年古老文明的國家,當中國已經高度發達的時候,歐洲這些國家還處在愚昧摸索之中。中國的四大發明恩惠了全世界,若沒有中國人的這四大發明,歐洲決沒有今天的發達強盛。我問他什麼是四大發明。馬建忠告訴我,四大發明,一是造紙術,一是印刷術,一是指南車,一是火藥。有了造紙術和印刷術,才有歐洲的書報,有了指南車,才有了歐洲輪船航海業,有了火藥,才有歐洲的大炮機槍。我沒有想到,外國引以自豪的這些東西原來都是靠的我們祖宗的發明,我頓時有一種揚眉吐氣之感。」

  張之洞說:「我們中國人仁慈,發明了指南車,不去造輪船渡海侵略別人,而是造福遠行者不迷路。發明了火藥不去造子彈殺人,而是做鞭炮,使得過年過節熱熱鬧鬧高高興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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