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 |
一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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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彪是山西榆次人,二十剛出頭,因拳腳功夫好,當年在太原府時與大根要好,又因為都姓張,便結為拜把兄弟。大根沒有親兄弟,便將張彪視同手足。衙門裡有大根忙不過來的事,大根便請張彪幫忙,幾件事辦得好,得到了張之洞的讚賞,便正式招進衙門做了馬弁。張之洞來廣州,本來張彪要跟著來,恰逢母親病逝,便回榆次辦喪事去了。在家裡住滿一百天后,他千里迢迢一人趕來了廣州。 小海輪沿著近海區走了三天,這天傍晚由龍門海駛近淡水灣,然後再從欽江入海口溯流而上,不到十裡便是古老的欽州城了。剛踏上碼頭,便見欽州縣令劉勉勤帶領一班人馬迎上來,一個粗壯的漢子舉著一把碩大的淡黃色萬民傘走在最前面。張之洞見到這把萬民傘,眉頭馬上皺了起來,命令立即收起。劉縣令笑容可掬地對張之洞說:「打萬民傘迎接貴客,是欽州縣由來已久的風俗,請大人賞臉接受吧!」 張之洞板著面孔說:「什麼樣的貴客可以享受這種禮節?」 劉縣令答:「知府以上的文官,參將以上的武官,發了大財的商賈,這些人都可以享用萬民傘迎接的禮節。還有兩種人,一是新科進士回籍,二是年過八旬四代同堂家風清白的百姓,祝壽時也可以動用一次萬民傘。」 聽到這裡,張之洞的臉色開始緩和下來,對著劉縣令和其他前來迎接的人說:「在別的地方,萬民傘是用來送那些為百姓做了好事的清官離任的,想不到貴縣的風俗當作迎接客人用。我向貴縣提個建議,今後官員,無論文官還是武官,以及發財的商賈來欽州,一概免去這個禮節。官府的開支乃民脂民膏,百姓一絲一粟都來之不易,能省則省,切不可鋪張講排場。至於商人,為富不仁者多,不能再以萬民傘來助長其氣焰。但貴縣對新科進士回籍,和四代同堂家風清白的八十老者祝壽動用萬民傘,卻是很好的舉措,可以起著激勵士人發憤讀書,敦勸百姓尊老齊家的好作用,今後應當保持。本督還希望兩廣各縣都向貴縣學習,凡對厚風俗、利教化的良行善舉,縣衙門都應當予以表彰推行。」 劉縣令和所有前來迎接的人員,齊聲稱讚制台大人的這個好建議。張之洞高聲說:「今天,就從我開始,收起萬民傘,我們一路步行進驛館。」 想不到張之洞如此體恤民情,大家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簇擁著他一同進城,引得許多百姓圍觀,都在悄悄議論:兩廣還從未見過這樣平易的大官! 吃晚飯時,劉縣令對張之洞說:「宋知府昨夜派急足通知卑職,說大人到欽州的目的是看望馮老將軍。馮老將軍住在荔枝灣,我這就派人到荔枝灣去告訴他,叫他明天上午到城裡來,如何?」 原來是昨天廉州府通知欽州縣的,怪不得劉縣令事先就在碼頭上等候,張之洞的本意是並不想這麼麻煩縣衙門的。他說:「不要麻煩馮老將軍了,我們到荔枝灣去看他。」 劉縣令說:「荔枝灣離城有二十多裡,路不好走,還是叫他來吧。」 張之洞放下筷子,沉下臉說:「我是專程來看望馮老將軍的,幾百里的路都走了,還在乎這二十多裡嗎?馮老將軍快七十歲了,叫他進城,我們舒舒服服地坐著,於心也不安呀!再說,我還要借這個機會查看查看貴縣的風氣和田裡的農活哩!你明天和我一道去,我們都不穿官服,也不騎馬坐轎,馮府不要事先通知,沿途百姓也不要驚動。你能走嗎?」 劉縣令雖不到四十,卻因長期養尊處優,早已發福,肚子大得像懷胎七八個月的孕婦一樣,平時連一兩裡路都不願走,來欽州做了近三年的縣令,足跡不出城外五六裡。現在要他走二十多裡的路,他如何吃得消?但在這個年近半百的總督面前,他敢露出半點為難嗎?忙連聲答:「能走能走,卑職也常常到四鄉去視察民情的,天氣熱,明天我們早點吃飯,早點動身。」 「好,明天我們五點半鐘吃飯,六點鐘動身,沿途也不打尖了,中午之前趕到荔枝灣。」 張之洞也不同縣令商量,就這樣做了決定。 次日清早,張之洞、桑治平、劉縣令連同張彪及縣衙門裡的兩個僕人,一共六個人,組成一個不大不小的行列,向荔枝灣走去。 早上天氣涼爽,帶露水的晨風吹到臉上濕潤清涼,望著四周的青山綠水,碧葉黃穗,張之洞心裡很是舒坦,不斷地向劉縣令問欽州的民情民風。劉縣令昨夜作了充分準備,要在總督面前表露出好形象,故走了十來裡路狀態還算好。眼下正當七月下旬,倘若在山西,氣候明顯地是秋涼了。但廣東地氣炎熱,雨水充沛,依然是盛夏的光景。過了九點,太陽便曬得使人難受了。張之洞也漸有勞累之感,看身旁的田疇,比起城郊來又差得太多,顯得有點貧瘠荒涼,他的心情受到影響,更覺勞累不堪。回頭看了看一旁的劉縣令,也開始汗流滿面,喘著粗氣,步履蹣跚了。他拍了拍劉縣令的肩膀笑著說:「老弟,歇會兒吧,你是太胖了,負擔重,走遠路,瘦人要沾光。」 一聲「老弟」,把劉縣令的眼睛說得大大的。他壓根兒沒想到,這位制台大人竟然這樣隨和平易!他略帶幾分慚愧之色苦笑道:「不瞞大人說,卑職的確是累了。但大人不說辛苦,卑職何敢言累,卑職不善走路,都是這身蠢肉害的,今後要下決心餓瘦它!」 張之洞哈哈笑道:「老弟是福氣好,我是想胖也胖不起來,幾十年都這樣了,吃什麼都不長肉!」 眾人都跟著總督開心地笑起來,歇了一會兒後,劉縣令強忍著全身散架似的痛苦,跟著張之洞和眾人一步步地向前走著。終於,僕人告訴他,荔枝灣到了,他忙把這個喜訊告訴張之洞。 張之洞放眼看眼前的荔枝灣,左右兩邊都是連綿的小山,正前方一片汪洋。在陽光照耀下,碧波蕩漾,白鷗起伏,顯然那是南海。近處分佈著大大小小的水田,田裡隨處可見一塊塊突兀而起的黑色大石頭。稻葉青中顯黃,穀穗大多下垂了,但禾苗稀疏,穀穗也不長,看來不像是豐收的景象。左側有一道小山谷,隱臆約約可見山谷裡有房屋村落。欽州縣衙門的一個僕役對眾 人說:「馮老將軍就住在那道山谷裡。」 「那我們就到那邊去吧!」 張之洞說罷,先邁開步,大家都跟了上來。 田裡有幾個漢子在勞作,抬起頭來,以頗為驚異的眼光看著這一行陌生的客人。 快要到小山谷的口子邊,只見附近的一塊小田裡,有一個人正牽著一條大水牛走上田塍。那人頭戴一頂斗笠,身穿一件白布無袖短褂,一條過膝蓋的半長黑布褲,赤腳上流著泥水,個子矮小,從背影上看,像是一個十五六歲未成年的男孩。 僕役走上前去指著山谷問:「馮府在這裡嗎?」 那人轉過身來,摘下斗笠,大家這才發現原來不是小孩,而是一個老頭子。這老頭子滿頭白髮,卻沒有留鬍鬚。他一邊用手理著頭髮,一邊問:「你們去馮府做什麼?」 老頭子說著扯了扯繩索,大水牛跟在後面邁開笨重的四蹄。 「我們去馮府找馮老將軍。」 老頭子牽著水牛慢慢地走在前面,又問:「找馮老將軍有什麼事嗎?」 僕役頓時神氣起來,帶著幾分自豪的口氣說:「制台張大人從廣州來到欽州,督署的桑老爺和我們縣令劉老爺陪著他老人家一起來見馮老將軍。」 「制台張大人?」老頭子突然停住腳步,盯住僕役的臉問:「你是說他和劉太爺一起來看馮老將軍?」 「是呀!」僕役挺了挺胸脯。 老頭子的目光迅速打量了眾人一眼問:「他在哪裡?」 張之洞從這一道目光中看出一種迥異常人的神采,驀然間一道靈感閃過:莫非此人就是馮子材?他忙跨前一步,走到老頭子的身邊:「老人家,我就是張之洞,特地從廣州來荔枝灣拜訪馮老將軍。」 老頭子沒有吱聲,將張之洞從頭看到腳,與此同時,張之洞也將眼前的小老頭認真地看了看:頭臉不大,面色黑裡透紅,極少皺紋,兩道眉毛不太濃密,眉梢處長著幾根特別明顯的長壽眉,身軀短小卻勻稱協調,年近古稀卻精力彌滿。 「啊,你就是張大帥,真正是遠來的稀客貴客。」老頭子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來。「老朽就是馮子材,張大帥這麼遠來荔枝灣,老朽不敢當,不敢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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