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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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法軍侵犯諒山,王德榜率部把他們趕走的第二天,法國駐北京代理公使謝滿祿便照會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說法方按規定收回諒山,卻遭到中國軍隊的襲擊,中國違背天津李福條約,應負擔此次事件的責任並賠償軍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復函法國公使:天津條約載明三個月後再議定詳細條款,在詳細條款出來之前,雙方應維持現在局面不變,法軍此時收回諒山之行為本屬不當,應視同法軍侵犯了清軍,軍費賠償應由法國方面承擔。總理衙門的復函顯然站在正理上,但謝滿祿狡辯說,條約應以法文本為根據,中文本翻譯有誤。清廷再三核對中、法兩個文本,並無歧義,乃予以嚴厲駁斥。法國政府惱羞成怒,立即派出正式公使巴德諾趕到中國,要中國按天津條約第二款賠償軍費二萬五千萬法郎,折合白銀一百二十五萬兩。

  作為天津條約的談判者和簽字人,李鴻章對法國政府這種做法也頗為頭痛。他告訴已抵上海的巴德諾,駐紮在越南的中國軍隊已遵命按兵不動,北圻平靜,條約中已寫明沒有賠款一事,再要中國賠款不能接受。巴德諾以逗留上海不赴北京的作法來拒絕與總理衙門及李鴻章會談。軟弱的清朝廷竟然遷就巴德諾,改派兩江總督曾國荃為全權大臣,與巴德諾會談。此時,陳寶琛亦以南洋軍務會辦的身分來到南京。

  一貫主張對外強硬的陳寶琛對曾國荃說,要堅持天津條約,據理力爭,決不能示巴德諾以弱。曾國荃卻說,他已接李鴻章密電,李說法國現已對中國東南海疆採取軍事行動,形勢緊張,一觸即發。戰爭一旦打起,則對中國不利。若能以小的損失來換取大局的安寧,應是可行的。李的密電還說天津條約已請太后認可,要朝廷拿出錢來作賠款,太后面子上過不去,君有難處,為臣子的應當體貼,請兩江代朝廷受謗,在與法使會議時,無論曲直,拿出幾十萬銀子來給法國,滿足他們的貪欲之心,這樣做,無傷國體。

  陳寶琛堅決反對這樣做。曾國荃卻並不理睬陳寶琛的意見,擺出一副上司的派頭,命令陳寶琛代表他去上海與巴德諾接觸,許以五十萬兩銀子為代價,息訟罷兵。

  陳寶琛老大不情願,但面對著曾國荃冷峻威嚴的面孔和毫無商量餘地的態度,只得硬著頭皮去上海找巴德諾。誰知巴德諾一聽只有五十萬,與政府的要求相差太遠,便一口拒絕。陳寶琛被巴德諾大大奚落了一番。

  此事並未就此而了。陳寶琛剛回南京,上海的外國報紙便將此事公開於眾,輿情譁然,慈禧得知後,大不高興。傳旨斥責曾國荃背著朝廷私許外人,實屬不知大體,陳寶琛遇事向有定見,此事乃隨聲附和,殊負委任。陳寶琛想起來真是太窩囊不堪了。自己明明不願意向侵犯者講和示弱,但作為屬下,又不能抗拒上司的命令,違心地去與法國人談判,事情沒有辦成,反而招來四面難堪:洋人冷眼,國人憤慨,太后斥責。這是何苦來呢!好不容易培植的一世清流英名,便如此輕輕易易地毀於一旦!一向自命清高的陳寶琛來到兩江不久,便吃了這個有苦說不出的啞巴虧。他開始領略了世事的複雜,實務的難辦,頗為後悔不該離開京師,從此便將陷於這麻煩透頂的事務圈,既沒有讀書做學問的空閒,又丟失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瀟灑。正在李鴻章、曾國荃、陳寶琛處在騎虎難下的時候,美國公使館表示願意出面調停。於是大家都松了一口氣,靜待美法兩個強權國家之間私下交易的結果。

  與此同時,法國積極調兵遣將,試圖以武力威脅清廷,恐嚇主戰派,儘快達到他控制越南,打通紅河航線及最終瓜分中國征服遠東的戰略大目標。

  法國海軍中將孤拔率領一支龐大的艦隊,駛向中國東海海域。六月十五日,法軍五艘兵艦突然攻打臺灣基隆炮臺。駐守在臺灣的軍事統領乃淮軍宿將劉銘傳,他指揮兵士倉促應戰,交戰不到一個鐘點,基隆炮臺便失守。劉銘傳慌忙向他的老上司李鴻章求援,請李派出北洋水師前來臺灣救助。第二天,法兵四百餘人強行登岸。淮軍提督曹志忠、章高元率部與法兵戰鬥,雙方死傷慘重,先天被法軍強佔的炮臺則又被淮軍奪回了。

  法國政府見在臺灣並未占到便宜,便指使巴德諾在談判中可退一步。巴德諾接到政府的命令後,立即照會曾國荃,詭稱已奪基隆炮臺,賠款可酌量減少,若一次拿出八十萬兩銀子,則可息兵。又暗中請總稅務司赫德出面為之關說。赫德遂做出一副既為中國又為法國講話的姿態,提出一個折中方案,中國出八十萬兩銀子,但分十年還清。同時駐北京代理公使謝滿祿亦向清廷發出最後通牒,限二日內答覆。如不允,則下旗離京,中法之間似乎到了撤館斷交的嚴重時刻。

  清廷面對這一突變形勢,又氣又懼。一面將法國近期的無理行為照會各國,以求得國際社會的公道,一面又密諭沿江沿海統兵大臣,亟力籌防,嚴行戒備。

  密諭發到福州閩浙總督衙門,總督何璟收到後,命人飛騎送往船政局。

  何璟是個老官僚了,道光二十七年的翰林,與李鴻章同年。他雖然沒有戰功,但遇事敢言,為政幹練,故而遷升順遂,同治二年,便做了安徽按察使,又升湖北布政使,同治九年便擢升巡撫。同治十一年,曾國藩病逝江督任上,何璟正做江蘇巡撫。他上疏朝廷,請求為曾國藩在江寧立專祠,一時朝野都認為他體恤功臣,能仗義執言。

  官場跟軍營差不多。再樸實的鄉巴佬在軍營中呆久了也會變成兵油子。若要使軍營常有生氣,便必須不斷地退去兵油子,補進鄉巴佬。同樣,再有血性的書生,官場呆久了,也會被磨光浸疲,直到從頭到尾都磨得光光的,浸得黑黑的,熏得蔫蔫的,當然也有不老松、常春藤,但古往今來都很少見到。可惜的是,官場有官場的規矩,不能像軍營一樣時常吐故納新,故而官場朝氣少,暮氣多,銳意進取者少,因循塞責者多,廉潔自愛者少,同流合污者多。這也真是無可奈何的事!

  何璟年輕時也曾踔厲風發過,如今年過六十六歲,封疆大吏做了十四五年,早已做煩做膩了,當年的上進之心蕩然無存。

  上個月,懷著振衰起疲、一展抱負之心的張佩綸奉旨來閩會辦軍務。這位名滿天下年方三十六歲的都察院左副都禦使,以天使的身分面對著包括何璩在內的八閩官員。因為張佩綸一向敢於參劾大員,故他一到福州,便有人投匿名狀,告福建提督在元貪墨荒謬,列出了四大罪行。張佩綸為著要建立自己鐵面無私的清官形象,立即查辦,沒有幾天便一一查實。他將彈劾書專遞京師,在元被交部嚴議。身為總督的何璟有疏忽之失,也在彈章中被附帶指責了一句。何璟由此知張佩綸得太后特別寵信,飛黃騰達在指日之間,便乾脆將閩浙軍務防務大事都交給張佩綸,由他作主。基隆戰爭爆發後,他來到福州城外三十裡的船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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