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這個船政局正式的名稱叫做福州船政局,因局址在閩江馬尾港,故習慣上都叫它馬尾船政局。同治五年由當時任閩浙總督的左宗棠所創辦,是與江南製造局、金陵製造局同時期開辦的官辦洋務企業。江南局重在造槍彈,金陵局重在造機器,馬尾局則專造輪船。馬尾局聘請法國人日意格為總監督人。三十年來,在左宗棠、沈葆楨等人的督理下,已造出了萬年青、安瀾、飛雲、伏波等十餘艘兵輪,裝備著南北洋水師。眼下,該局已有造船、模型、裝備等二十個車間,三座船臺,一座鐵船,共有人員三千余,並設立了船政學堂。中國海軍史上的一些著名人物,如嚴複、鄧世昌、劉步蟾、薩鎮冰等人都是船政學堂畢業的學生。顯然,馬尾船政局是當時閩浙最大的洋務企業,也是全國最大的一批洋務企業中的一個。海域軍情緊急,馬尾局便成為第一個重點保護的對象。

  常住該局的還有一位船政大臣何如璋。何如璋是一個庸吏。擺架子,謀私利,這一套他都行,若論真才實學,卻和大多數官場人物一樣胸無點墨。

  海疆風聲一緊,他就巴不得有人來替代他。現在,張佩綸神氣十足地來到馬尾,何如璋則有獲救的感覺。張佩綸拍著胸脯對何如璋說:「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洋人我是琢磨透了,他們一貫欺軟怕硬。我張某人的硬漢子是出了名的,諒他們不敢胡作非為。」

  作為船政大臣,何如璋對洋人的品性和軍事實力還是有所知的。他心裡想,洋人難道還會怕你張佩綸這個硬漢子?也未免太狂了吧!他知道戰爭一旦打起,局面一定不妙,眼下正需要有一個人自己挺身來做出頭鳥,將來好代他承擔責任。

  他以滿臉信任的姿態說:「張大人,您是太后派下的欽差大臣,何制台都把閩浙軍務大事交給了你,我自然沒有話說的。馬尾船政局如何克敵制勝,就全聽您的指揮了。」

  論職守,何如璋是船政局的主人,論資格,遠在張佩綸之上,張佩綸生怕他不聽調遣。現在聽他這麼說,恰合心意。張佩綸正要借這塊地方好好施展自己的軍事才幹,便毫不客氣地說:「這段時期,馬尾船政局一切就交給我了,我雖不贊同用上千萬兩銀子建造這個船廠,但既已花二十年建成了這個規模,這船廠便是國家的一筆財產。我身為福建軍務會辦大臣,有責任保護它。何大人,你放一百個心,船廠在我張某人的手裡必定安然無恙!」

  「好,好,張大人文武全才,年輕有為,我放心。」何如璋點頭彎腰地笑說,腦子裡想起了一樁大事。

  六月初七,法國海軍中將孤拔接奉政府的密電後,率領一支由八艘艦艇組成的龐大船隊,突然出現在閩江入海口,從指揮艦上放下一隻小快艇。小快艇開足馬力,溯江而上,很快便來到馬尾港,被船廠巡邏人員攔截住。「我們是法國船隊。」快艇上站起一個穿西裝革履的年輕中國人,用帶有閩南腔的官話回答巡邏人員的喝問,又指著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同樣年輕的洋人介紹,「這位是法國伏爾他號油輪副船長米歇爾先生,奉總領隊孤拔先生的命令,特來拜訪福州船政大臣,有要事商量。」

  巡邏人員聽說是洋人商量要事,不敢怠慢,忙將客人帶到船政大臣辦事處,去見何如璋。昕了翻譯的介紹後,米歇爾脫下帽子,向中國船政大臣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行完禮後,米歇爾嘰裡咕嚕地講了一通話,翻譯轉述:「我們是一隊法國油輪,是到俄國裝汽油的,路過貴國,一來我們淡水用完了,想補淡水,二來聽說馬尾船廠有一些法國人,總監督日意格先生與我們領隊孤拔先生是朋友。我奉孤拔先生命令,請允許我們船隊開進馬尾港,補充淡水,會會朋友和同鄉。所補充的淡水,我們將按量付款,懇請同意。」

  何如璋說:「日意格先生不在此地,他已到香港休假去了。」

  日意格不在馬尾,是他們早已知道的。米歇爾故作驚訝地問:「那太遺憾了,不過,還有別的法國同胞,我們也想見見聊聊。」

  何如璋問:「你們準備呆多久?」

  米歇爾答:「頂多只呆一個禮拜。」

  何如璋答應了。

  下午,八艘洋輪前後有序地開進馬尾港,在船廠的指定處停泊下來。隨即,自稱商船總領隊的孤拔,便由實為海軍中尉名為伏爾他號副船長的米歇爾和翻譯陪同,前來拜訪何如璋。孤拔五十餘歲年紀,兩鬢斑白,面色粗糙,然身材結實挺直,精力充沛。

  他首先感謝中國船政大臣接受他的請求,然後叫米歇爾捧出兩樣禮品來:一個尺余長的單筒望遠鏡,一個小碟子大的金殼懷錶。

  何如璋特別喜歡洋人的望遠鏡。他曾借日意格的望遠鏡玩過。站在屋頂上,用望遠鏡一望,整個馬尾船廠都收入眼中,連五裡之外船塢裡停的幾隻什麼船都看得清清楚楚。現在有人將這個好玩意兒送給他,他怎不接受!他高興地接過望遠鏡後,又將金殼懷錶也收下,心裡想:這只表過些日子送給何璟,讓老頭子也歡喜歡喜,年終考績時在奏疏裡為自己說幾句好話。

  次日,何如璋回拜。他的回禮也是兩樣,一對康熙年間景德鎮禦窯廠燒制的高頸大肚青花瓷瓶,一座浙江青田八仙漂海石雕。每件都由四個工役抬著,加上翻譯、隨從、僕人在內,一行十多人,浩浩蕩蕩體面排場地來到領隊船伏爾他號。

  孤拔高興地收下禮物,讚不絕口,又興致勃勃地陪同他在伏爾他號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參觀。伏爾他號堅固威武,艙房裡面佈置得富麗堂皇,電燈光明亮如晝,更有彩燈紅紅綠綠的,恍如仙境。比起船廠製造的伏波、安瀾來,伏爾他號簡直就是瑤池裡的畫舫,可望而不可即。大清國的福州船政大臣,不斷發出由衷的讚歎。

  參觀完後,孤拔又設宴招待客人。精美的巴黎大菜,甘醇的馬賽葡萄酒,加上主人的殷勤相勸,直把何如璋弄得腦子醺醺的,心裡甜甜的。

  從第二天起,八條輪船都在不停地灌注淡水,米歇爾也真的把在馬尾船廠的所有法國匠師都請到船上去喝酒敘鄉情。到了一個星期期滿了,翻譯陪著米歇爾再次來到船廠,說有兩條輪船出了毛病,擬請馬尾的法國匠師去修理,匠師修理期間的工錢,由他們支付,船廠可以停發他們的工資。

  何如璋滿口答應,並大方地對米歇爾表示:匠師的工資仍由我們支發,你們要請哪個就請哪個好了。

  米歇爾對何如璋的慷慨表示感謝。誰知這一修便修了五六天,至今仍停泊在馬尾港,何如璋再也沒有去過問。現在張佩綸來了,何如璋想起了這樁事,請他去看看,今後萬一出了什麼事,責任便可以由他來承擔,與自己無關。

  張佩綸也覺得不應該停這麼久,便同意去看看。來到船上,孤拔、米歇爾連連說抱歉,經全面檢查後,又發現了新的問題,有的零件還須重新在馬尾製造,故而耽擱了時間,說罷又拿出一萬法郎的支票來,說是按國際通例,法輪在馬尾停泊超過十天,應支付停泊費。何如璋、張佩綸都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國際通例,他們只知道中國百姓的漁船、政府的官船停泊在任何一個港碼頭,都不需要支付停泊費。本來嘛,一隻船停在這裡,又沒有吃你的,拿你的,這個地方空著也是空著,客人認為沒有理由付款,主人也不好意思收款。中國是禮義之邦,既然自己人可以不收錢,又怎麼能收洋人的錢?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如果真的是朋友,不但不收停泊費,還有好飯好菜招待你呢,盡地主之誼嘛!但洋人的習性摸不透,何況在越南戰場上,中法兩國還處在敵對的關係,對這隊法國商船多少還得警惕。張佩綸這樣想過後對孤拔說:「停泊費我們不收,請你們在三天之內全部離開馬尾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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