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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第八章 諒山大捷

  近幾十年來,南國大都市廣州在中國的地位是越來越重要了。

  四十多年前,林則徐在這座城市裡制定了焚燒鴉片的決策,試圖通過這個驚世之舉,維護中華民族的國家體面和人格尊嚴,斬斷不法之徒毒害中國人的魔爪。虎門的熊熊烈焰伸張了民族正氣。然而沒有多久,在堅船利炮的威脅下,道光皇帝屈服了,林則徐被撤職流放,一艘艘從英吉利海峽開過來的船艦,從南海駛進零丁洋,進入珠江口,將堆積成小山般的鴉片箱卸下。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通過這座城市,將毒品合法地販賣全國各地。美麗的五羊城從此蒙上了巨大的恥辱,成為一座罪惡的都市。

  然而,隨著鴉片公開上岸的同時,洋人也在廣州買地起屋,打起長住下去的主意。他們在珠江兩岸建起高大結實、採光通風設備都很好的樓房;自己發電,亮起了電燈,裝起了電話;換上了諸如鐘錶、留聲機、牛皮沙發等精巧舒適的奢侈品。他們還帶進了燙金硬殼的洋文書籍、滿載世界各地最新消息的洋文報紙。

  他們讀著洋書洋報,說著洋話,和廣州的官場打交道,做生意,通買賣,白花花的銀子水一般地流人他們的金庫。

  隨著華洋交易的頻繁,一批溝通華洋的中國人應運而生。這種人既懂洋話,又懂官話,既知外情又知國情,他們從中穿針引線,牟取暴利。廣州人叫他們做西崽,官方稱他們為買辦。買辦通過自己和家人親戚朋友,將洋風洋俗在廣州迅速地傳播開來。因而,廣州這座城市,又是受泰西文明影響最大、最有生氣的都市。

  正是酷暑季節的閏五月中旬,張之洞帶著他的家小和隨從,千里迢迢從山西來到廣州,做起南國的這座大都市和粵桂兩省這片廣袤土地的最高主宰者來。

  一個多月來的舟車旅途,使他有充裕的時間閱讀有關兩廣的史冊記載。他又從沿途官府那裡獲取朝廷下發的各類京報文鈔,那上面有不少關於越戰的消息。這期間,他還在幾個撫台衙門裡,收到了朝廷專為寄給他的包封。包封裡都是關於兩廣的絕密文書。所有這些,都有利於他對即將履任的新職作深入的思考。

  到了廣東韶州府,他收到了一件只能他親自拆看的朝廷密函。密函裡裝的是李鴻章與福祿諾在天津和談的內容要點。這些要點有:法國願意保護中國毗連越南的疆土安全,中國在越南北圻的各駐防營即行調回邊界,法國不向中國索賠軍費,中國允許法國貨物在中國邊界自由運銷,法國與越南訂立各項條約均不得傷害中國體面,三個月後再議詳細條款。

  張之洞一向不喜歡和談,隨便瞧了瞧後便封存起來,並不將這份日後載於近代史冊上的《簡明天津條約》看得太重。一路上,他和桑治平、楊銳等人常常談論當前的局勢。充滿少年激情的楊銳,從來對前途都抱著樂觀的看法。飽經世事的桑治平,則往往對事情複雜的一面注意得更多一些。

  他們談得更多的是眼下廣東的局面。前任總督張樹聲雖搬出了督署,但仍住在廣州城外黃埔港督辦兩廣軍務。駐紮虎門的軍營是這幾個月來徵調的前湘軍系統的人馬,統帥是有中興名臣之稱的老將彭玉麟,他的助手正是張之萬所推薦的婁雲慶。另一支軍隊是由廣東提督管轄的綠營。在彭玉麟來到廣東前,張樹聲的淮系軍營與當地的粵軍有很深的隙嫌。這原因是因為張利用督辦的權力,將粵軍安置在虎門一帶的前沿陣地,而將自己的人馬留在廣州城郊。粵軍對此大為不滿,遂不與張配合,並向朝廷密告張的種種不是。張樹聲被撤去粵督一職,與此也很有關係。彭玉麟到了廣東後,將粵軍調回內地,而將湘系軍營駐防在虎門。彭玉麟這種大公無私以國事為重的品德贏得了淮、粵兩系的敬重。目前廣東省內的三支主要軍事力量各自都在修備戰具,密切注視戰事的進展。

  進廣州城的第二天,張之洞從廣東巡撫倪文蔚的手裡接過兩廣總督的印信、王旗,正式做起負責指揮越戰的最高地方統帥來。通過與城內各大衙門的憲台及原督署僚屬的反復會談,張之洞對當前的內外形勢有著更多的瞭解。為更好的謀畫運籌,他決定採取兩個行動。一是接受張之萬的建議,派桑治平和熟悉越南情形的雷瓊道員王之春親到鎮南關外走一趟,實地考察戰地形勢,會會正在關外督戰的清軍首領新上任的廣西巡撫潘鼎新,以及黑旗軍首領劉永福等人。二是自己走出廣州城,先到扼控省垣的黃埔港看望駐防在此地的淮軍及張樹聲,再到廣東的南大門虎門去看望防守前線的湘軍及彭玉麟。

  送走桑治平、王之春的次日,張之洞在兵備道李必中的陪同下,乘坐小火輪,順著珠江南下。在黃埔港,他見到了已重病在身的張樹聲,張樹聲向後任傾吐了這半年來壓在胸間的滿腹牢騷和委屈,拜託後任務必將這些奏報朝廷,主持公道。為安定淮軍軍心,共同備戰,張之洞滿口答應了。在總兵吳宏洛的陪同下,張之洞巡視了黃埔港一帶的防禦工事。淮軍的散漫軍風和應戰力量的薄弱,令新粵督擔憂。

  在虎門炮臺,張之洞見到了年近七旬猶與士卒同甘共苦的兵部尚書彭玉麟。彭玉麟和婁雲慶親自陪同他巡查虎門口內外的十餘處炮臺。彭玉麟是個堅定的主戰派,虎門防守狀況要比黃埔港強,但大量缺乏射程遠殺傷力強的新式火炮,卻令雄風不倒的老將軍十分憂慮。面對著當年關天培將軍英勇捐軀的靖遠炮臺,彭玉麟沉痛地說,關將軍和將士們並不乏愛國心、報國志,之所以不敵侵略者,是因為武器不如人家的緣故。戰爭的殘酷迫使大家接受了這個無情的事實。故而以後湘淮軍都大量購買洋槍洋炮。胡林翼更主張自己製造。他留給身邊人的最後一句話便是:不把洋人的那一套學過來,我們就要永遠受欺侮。老將軍歎息:我們的武器還是不如洋人,假若虎門再增加二十座德國克虜伯鋼炮的話,防守起來,就更有把握了。

  波濤洶湧的汪洋大海,血跡斑斑的古舊炮臺,恥辱痛苦的往事回憶,形勢嚴峻的今日局面,所有這些,給張之洞的心靈以強烈的震撼。翰林、洗馬、學台、清流黨,不知不覺之間,這些身分正在離他漸漸遠去;兩廣軍隊的統帥、國家門戶的守衛者、粵東粵西的當家人、三千萬百姓的父母官,一副副沉重的擔子正在向他壓來。不管他願不願意,不管他挑不挑得起,他都得接受,都得擔當起來。

  「不把洋人那套學過來,我們就要永遠受欺侮。」彭玉麟轉述的這句胡氏遺言,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耳畔響起。腦子裡又浮出榆次驛館裡閻敬銘的深沉談話,太原衙門裡李提摩太的科學技術實驗。要想致強,得學洋人,要想致富,也得學洋人。

  「學洋人,辦洋務」,在返回廣州城的珠江航道上,張之洞從牙縫裡狠狠地擠出這句話來。

  在桑治平、王之春暗訪越南的日子裡,戰事的發端地越南北圻倒是意外的寧靜,而數千里之外的中國東南海疆反而日趨緊張,憑藉著精良的武器裝備和堅實的國力基礎,面積不足四川、人口少於兩廣的法蘭西帝國,從來就視大清王朝如掌中之物,有恃無恐地對它進行訛詐和欺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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