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李蓮英感激這位他所崇敬的人物的關心,遂走近李鴻章的身旁,伸出一隻手來攙扶著李鴻章。

  「天色黑了,老相國慢慢走。」李蓮英以一種近于平時對慈禧說話的口吻關照著李鴻章。同時,又對著附近的一群太監高聲命令,「把燈籠點得亮亮的,為老相國引路!」

  於是八盞大紅宮燈一齊點燃。六盞在前面開路,兩盞在後面護衛,中間,李蓮英親自攙扶著李鴻章,跨過景運門,向著養心殿走去。李鴻章自家帶來的跟班和轎夫都被攔在門外。

  李蓮英攙扶著李鴻章走的這條路,正是紫禁城裡前廷後院的分界之路。往左邊中和殿方向望去,是一片令人生悸的黑寂;往右邊乾清門方向看去,也只有稀稀疏疏的幾點星火。詞臣出身的北洋大臣,腦子裡突然冒出兩句唐人的詩句來:「潮落夜江斜月裡,兩三星火是瓜洲。」他在心裡笑了起來:今夜走在紫禁城內,即將面見太后,怎麼沒有「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禦爐香」的體會,卻無端生出這種感覺來!

  穿過這道黑暗的分界地,來到西長街口,這裡的燈光明顯地亮多了。當李鴻章跨過遵義門,進人養心殿前院時,眼前一陣目眩。原來,此處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跟在李蓮英的後面,李鴻章一直走進東暖閣,在門簾外站定。

  一會兒,李蓮英掀開簾子,對門外的李鴻章說:「老相國,太后叫您進去。」

  李鴻章邁進門檻,肅立站定,然後跪下,摘掉飾有大紅珊瑚頂插著雙眼花翎孔雀毛的帽子,將它放在一旁,磕了一個響頭。再站起,左手捧著這頂帽子,向前邁進幾步,來到太后身邊,又跪下,將帽子放在手邊的地磚上,用帶著濃厚淮北口音的官腔喊道:「臣李鴻章叩見太后,祝太后萬壽無疆!」

  「起來吧!」慈禧輕輕地說了一句,又對著站在門邊的李蓮英吩咐,「給李中堂搬一張凳子來。」

  「謝太后厚恩,臣不敢坐。」

  李鴻章被慈禧的格外眷顧感動得熱血奔湧。李蓮英很快親自搬來一張精緻的梓木方形小凳,放在李鴻章的旁邊。李鴻章還是不敢起身。

  「李鴻章,你是年過六十的四朝老臣,今夜又不是平時的叫起,說話的時間可以長一些,你就坐著慢慢說吧!」

  李鴻章長年帶兵征戰四方,且性格開朗,他想了想,太后說的也是:自己今年六十二歲了,為朝廷立過汗馬功勞,今夜就是坐著和太后說話,也不是擔當不起的。這樣想過後,他站起身來,將雙眼花翎大紅珊瑚帽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然後大大方方地在梓木方凳上坐了下來。

  「李鴻章,你是要跟我說點法國政府的事兒吧,你說吧!」

  「臣正是要向太后稟報這件事。」

  李鴻章挺直腰板,望了太后一眼。不料這一望,卻讓李鴻章的奏對停了瞬間。論名望勳績,李鴻章無疑是當今天下第一人,但他面見慈禧的次數也不很多。這是因為李鴻章一直是外官,而不是內臣,尤其是他沒有在軍機處任過職。從同治九年以來,他一直做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直隸總督衙門在保定,北洋大臣衙門在天津。李鴻章長年住的地方便是保定和天津,不是特別重要的事,他通常不到京師來;就是有時住在京師,也不是每次都能見到太后。至於朝廷與李鴻章相商的事情自然很多,但都是通過文報往來,並不需要面談。

  慈安在世的時候,兩宮太后召見臣工時,一律垂下簾子。跪在簾外的臣工即使想看清太后的花容月貌,也是不可能的。慈安過世後,慈禧便撤掉了那道簾子。但臣工們既要行君臣之禮,又要守男女之防,何況召見時氣氛莊嚴,時間短促,跪在地上的大臣只求奏對不出差錯,就是萬千之幸了,誰敢有那大的膽子,偷眼看下掉簾子的太后?萬一惹怒了她,你還要不要腦袋?

  李鴻章亦不例外。往常的召見,他也沒敢正眼看過太后一面。慈禧的聖容,只存在於他的想像中,而不在他的記憶裡。

  今夜這一眼,既距離很近,又是平視,真是把太后看得真切

  了:輝煌的宮燈之下,太后美麗得就如傳說中的嫦娥似的,端莊高雅,氣度尊貴。朝廷年初就發下諭旨,說今年十月是太后的五十萬壽華誕,將要舉行盛大慶典為之祝福。五十歲的女人了,臉上不見一點皺紋,容光煥發,宛如青春玉女。李鴻章不覺暗自稱奇。他想起自己的大姨太,還不到五十歲,當初進門時也是美人尖子,而今比起太后來可就差遠了。是上天賦予她的這種母儀天下的高貴,還是宮中藏有駐春美容的秘方?李鴻章來不及在腦中思考這些問題,他要向太后稟報比這重要得多的夷情大事。

  「赫德從上海打電報到天津,說法國政府已派出一個名叫福祿諾的特使,在德璀林的陪同下已到了上海,馬上就要到天津來與臣見面,商談訂立中法兩國條約事。」

  「法國政府要跟咱們講和了?」

  天天盼望著越南戰爭早日停止,想不到法國果然遣使前來講和了!慈禧按撩不住心中的喜悅,打斷李鴻章的話。

  「是的,法國有講和的意思。」

  李鴻章與洋人打了多年的交道,深知洋人的脾性。法國在越南的戰爭,是中國人節節失利,他們並沒有吃大虧。顯然,此時訂條約,是想趁戰勝之機向我們索取更多的好處,並非主動求和,硬要說是和約的話,也只是城下之盟。他不想觸慈禧的興頭,順著她的話回答。

  「赫德有沒有說,他們提出了些什麼條件?」

  其實,慈禧的頭腦很清醒,她也知道法國人不會無緣無故地來此一舉。

  「赫德的電報裡說了幾條。」赫德的電報就放在他的袖袋裡,但他既不能拿出來,要慈禧自個兒看,也不能自己照著電報去念。他的記性極好,雖年老而不減當年,電報的內容早已全部記在他的心中。「一是開放雲南,二是不能限制法國在越南的權利,三是賠償軍費,四是調走曾紀澤。主要是這麼幾條。」

  慈禧聽後沒有做聲,心裡在盤算著:開放雲南,讓他們進來做生意,也不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法國人在越南做什麼,不去管它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曾紀澤因為主戰得罪了法國政府,也可以考慮換一個去。難就難在賠款上,朝廷現在缺的就是銀子。再說,戰爭是他們挑起的,到頭來還要我們賠銀子,這口氣也咽不下呀!慈禧沉吟半晌後,決定先聽聽李鴻章的意見。

  「李鴻章,你說說看,法國人這幾個條件,咱們哪些可以接受,哪些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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