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是呀!」奕訴拖長著聲調說,「那是軍機處剛交班的幾天,太后為的是不太冷淡了我,特地問我,世鐸提出的讓張之洞接替張樹聲去做兩廣總督,你看行不行。我知道這是張之萬在作祟,一入軍機就營私。老七也是急於要提拔新進,組建自己的人馬。行不行,我說了都不中用。後來我想,張之洞主戰嚷得最凶,那年伊犁事件上,也就數他喊得厲害。正如你剛才說的,讓他自己來試試也好,吃點苦頭,長長見識,做個徐延旭第二,也未必不是朝廷之福,免得日後為害更大。我於是對太后說,放張之洞做兩廣總督,算是放對了人,他寫了那多軍事奏摺,一定有帶兵統將的才幹,眼下兩廣正要他這樣的制台。」

  「王爺說得好!讓他撞一撞南牆,也好頭腦清醒點。」

  李鴻章不覺笑了起來。兩廣總督張樹聲是二十多年前李鴻章創建淮軍時的第一批哨官,跟隨李鴻章南征北戰,多有戰功,是淮軍系統中一個很重要的成員。撤掉張樹聲的粵督,令張之洞代替,自然不是李鴻章所喜歡的事。

  「還要多讓幾個人去撞撞南牆。」奕沂端起茶碗,但並沒有喝,他邊思索邊說,「第一個要放張佩綸出去。此人自以為天下第一,誰都不放在他的眼裡,談起打仗來,好像比哪個都有本事。我看也得放個兵差讓他過過癮。」

  張佩綸這個人,李鴻章對他又愛又惱。愛他的才華過人敢於言事,惱他在國事上常與自己針鋒相對。一個功勳蓋世、年歲與他父親同輩的人,他卻在奏章中用刻薄的辭句加以挖苦,在平日的言談中用調侃的語言加以譏諷。對奕沂的這個建議,李鴻章是很贊成的,甚至佩服恭王這種整人不留痕跡的高明手法。

  「張佩綸是一個。」

  「還有陳寶琛。這人也是個眼低吳楚目中無人的傢伙。還有吳大澂,此人金石書畫還不錯,在翰苑做個翰林倒是稱職,但偏偏不安本分,覺得自己是個帶兵打仗的大才。我看也得讓他們去試試,免得終日抑鬱不得志。」奕沂揭開茶碗蓋,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中堂不是明天要遞牌子見太后嗎,你好好琢磨琢磨一下,該給張佩綸、陳寶琛、吳大澂委派個什麼差使合適,明天就當面向太后提出來,太后是一向看重你的話的。」

  離開恭王府,在回到賢良寺的路上,李鴻章坐在轎子裡一直在想著奕沂這個建議。讓那幾個清流黨在實際事務中去碰碰壁,殺一殺他們平日的驕矜之氣,這也是李鴻章的宿願。不過,他在細細思索之後,又發覺奕沂更主要的還不是要整幾個清流黨,他是把醇王當作清流的後臺,最終目的是要整他的這個親弟兼政敵。李鴻章想到這裡,心猛地抽動了一下。

  中國軍隊在越南境內與法軍交戰這件事,幾個月來一直是慈禧心中的一件大事。作為一個女性當國者,慈禧從來沒有要作出一番大事業來的雄心壯志,實事求是地說,辛酉年那次政變,也是咸豐帝的失誤和肅順跋扈所逼出來的。

  倘若不是咸豐帝那樣心胸狹窄,把兄弟之間的過節老盤著至死不解,而在顧命大臣中安排恭王一個位子;即使不安排,哪怕是在臨終前見見面,像歷代托孤帝王那樣,執著恭王的手說幾句好話,委託他輔佐六歲的孤兒。若這樣做了,恭王便不會跟慈禧聯合起來,置祖制不顧而廢顧命大臣。

  倘若肅順等人不是那樣的跋扈囂張,專斷一切,眼角裡根本沒有兩宮太后和近支親王,而是稍微照顧下他們的體面,有一點和衷共濟共渡難關之意,也不至於把慈禧逼到要與顧命大臣們一決生死勢不兩立的地步。

  垂簾聽政十二年,同治皇帝十八歲了,慈禧把權力完全交付給兒子。誰知兒子並不成器,處理國家大事既草率,個人立身更孟浪,在親政到駕崩這一年多時間裡,慈禧不得不替兒子操心費神。到兒子一死,誰來繼位,則又成了天上人間的頭等大事。比來比去,思前想後,終於選擇載湉來接替,做了個光緒皇帝。

  光緒登基只有四歲,離十八歲親政,還有十多年,同治朝已經垂了一個朝代的簾,顯然,此時朝野內外,無論誰都認為這個簾子還是繼續垂下去為好,慈禧只得又管理國事了。如此說來,慈禧豈不成了一個憂國憂民捨身為公的賢明太后?也不是的。

  慈禧壓根兒沒有想到要效法康熙、乾隆去安邊綏遠,臣服四夷,也沒有想到要像他們那樣去修《康熙字典》、《四庫全書》。凡這些流芳百世的文治武功,她都不大去想。她只是熱中權勢,有極強的統治欲望,指使欲望,滿足欲望。她喜歡所有的鬚眉男子在她面前匍匐稱臣,唯唯諾諾,聽憑她的吩咐,向她宣誓效忠。她喜歡過問一切事情,大至軍園謀略,小至某個王府格格的婚配,她都要過問,都要裁定。大事小事,一經她的定奪,便不能改變。

  慈禧就是這樣一個女人,這樣一個女當國者。她有過人的機敏才智,卻沒有深厚的學養和遠大的識見;她有強烈的權力之欲,卻沒有宏偉的抱負和做大事業的氣魄;她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卻沒有為國為民謀福的公心。

  說實在話,人類歷史上這樣的統治者,又何止一個慈禧太后!他們真正是辜負了天時地利人和給他們彙聚成的舉國無雙的機遇!倘若是平平淡淡庸庸碌碌倒也罷了,更為可恨的是,他們以自己的愚蠢、自私、狂妄、強暴,借助于這種無人可及的地位和權力,去禍國殃民,給人世間帶來痛苦和災難,讓歷史為此蒙上羞恨恥辱,長使後人浩歎!

  就慈禧內心來說,她希望所有的洋人都不招她惹她,她也不會去招惹洋人,彼此相安無事,她安安心心地做她大清帝國獨一無二的太后,頤指氣使,生殺予奪。到了皇帝成年後,把權力交給他。他辦事辦得合自己的心意,則讓他辦下去,若辦得不合自己的心意,讓他改辦重辦,乃至於廢掉他,重立一個,到時都是可以做得到的事。可是,就是這些可惱可恨可鄙可殺的洋人,無休無止地尋是生非,跟她過意不去。

  這二十年來,大大小小的教案數也數不清,還有俄國的東北邊界糾紛,伊犁城的歸還,日本強佔藩屬國琉球、干涉藩屬國朝鮮,還不時有這個國家要開放一個港口,那個國家要借一塊地等等。現在,又拱出一個越南事情來。

  法國人咬定說他只是要開通一條進入中國的貿易線而已,別無他求。慈禧真的不明白這些紅毛藍眼的洋人是怎麼想的。口口聲聲說的是經商做買賣,但買賣是雙方的事,是一個願賣一個願買的平等商量的事呀!你願賣,我不願買,或者說你願買,我不願賣,就不做好了,你憑什麼要用強力逼迫人家呢?要說洋人蠢嘛,他的那些船炮又確實造得好;要說洋人不蠢嘛,怎麼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夷狄真的是夷狄。一想到這裡,慈禧就連連搖頭。

  對於遠在雲南、廣西之外的越南國,慈禧先前所知甚少。後來那裡鬧事了,雲貴總督、兩廣總督向朝廷報告,她才知道有這麼一個君主昏庸、官吏貪惡、百姓無知無識的小國家,才知道這個國家每年給朝廷送點貢品,而朝廷的回贈要比它的進貢大過十幾二十倍。它名義上承認是大清的藩國,實際上它的朝廷更替、君位承繼、官員任免、稅金收人等等一切大事,朝廷都不能過問,反而還要承擔保護它免受外國侵略的責任。

  慈禧弄不清楚,當年老祖宗為什麼要把這個包袱背在自己的身上,這對咱們大清國到底有什麼好處?若不是礙著丟了祖宗臉面這一點,慈禧真的不想去管這檔子事。把軍隊全部撤回來,讓他們越南去和法國人周旋好了,自家的事已夠麻煩,哪還有那份閒心思去管人家的事哩!

  因此,究其實,恭王軍機處的全班撤換,並非是因為丟了越南的北寧、太原兩個城市的緣故,而是慈禧要借此機會除掉久已不滿的奕沂,換上覬覦此位甚久的奕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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