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李鴻章說:「吟詩作賦,畢竟是文人的事業,王爺儘管在這方面才華橫溢,也不必下過多的功夫,還有許多大事需要王爺您去費神哩!」

  奕沂笑道:「我現在無官一身輕,軍國大事都不考慮了,正可以全副身心來做這個名山事業。」

  李鴻章佩服奕沂的器局,奕訴賞識李鴻章的才具,又加之無論對內對外,二人在大計上十分投合,故二十年來,李鴻章與奕{廳,除開在官場上配合默契外,在私交上也有較深的情誼。對於兩個月前的政局巨變,李鴻章的心中是大不以為然的,但無奈這是太后的決定,新軍機處的後臺又是皇上的生父,何況軍事上的失利,軍機處也有推卸不掉的責任。所有這一切,都使得李鴻章不好說什麼,只能對此保持緘默,而對奕沂的同情,則是發自內心的。儘管他們之間的身分上有近支王爺與漢大臣之間不可逾越的差距,因為相知頗深,李鴻章說話也就不顧忌。

  「王爺,話雖這麼說,但哪能呢,祖宗留下的江山,王爺能不操心嗎?依老臣之見,王爺不久還得複出,朝廷這個家還得王爺您來當呀!」

  奕沂眼睛一亮,猛然想:李鴻章一向住天津,這會子怎麼到京師來了呢?莫非太后有什麼大事召他來商議?

  「說了這多閑語,我還沒問你,什麼時候來的京師,住在哪兒。」

  「昨天午後到的,住在賢良寺。」

  奕沂點點頭:「有什麼要事嗎?」

  「有一件大事要當面稟報太后,還沒有遞牌子,先到這裡來了,一來看望王爺,二來也要向王爺請教。」

  「什麼大事,還要找我這賦閑家居的人。」奕沂說著,神情立即肅然起來。他知道,李鴻章親來京師稟告太后,自然是有極大的事。二十多年來的執政生涯,養成了他以國事為己任的習慣。這兩個月來無國事過問,他的心空落落的,讀書也好,集句也好,實在是百無聊賴的自我消遣。他的內心深處,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對往日權勢的追憶。

  「越南的戰爭,赫德來了電報,說法國政府專門派了個特使要來天津見我,談停戰簽約的事。」李鴻章說著,從衣袖袋裡取出電報,遞給奕訴,「這是赫德的電報,請王爺看看。」

  奕沂接過電報,細細地看過一遍後還給李鴻章,端起茶碗來,慢慢地抿著,一言不發。

  李鴻章謙恭地問:「王爺您看,這個法國特使,見還是不見?」

  奕沂又沉默了一會,方才開口:「按理說,這樣的大事,我現在已不便說什麼了。一來如你說的,事關祖宗傳下來的江山社稷,我再沒有一官半職,也是太祖太宗的後裔,宣宗成皇爺的兒子;二則你打老遠的來,看得起我,就沖著中堂你的面子,我也不能不說兩句。」

  「王爺言重了。我這張老面子可有可無,倒是您說得好,祖宗傳下來的江山社稷為重,別的過節都是小事。」

  奕沂聽出李鴻章的話中之話,說:「老七早就想自己動手了。也好,看人挑擔不費力,讓他自己來挑一挑吧!」

  「王爺這話說得對極了!」

  奕沂這句話真是說到李鴻章的心坎裡去了。這二十多年來,他每受到別人的指摘時,心裡就老想起這句話,滿肚子都是怨氣。

  「你問我的看法,我就實說吧。與法國人打仗,是絕對打不贏的,早和早好,遲和遲好,和總歸是好。你就辛苦下,抓住這個機會,與這個法國特使談出個和局來。談成了,就是大清江山社稷之福,是太后、皇上之福。」奕沂以十分明朗的語言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好,有王爺這番話,我心裡就有底了。」

  奕沂的這個態度,也正是李鴻章的態度。

  「你什麼時候去見太后?」

  「過會我告辭後,就去遞牌子。看明天上午太后能不能召見我,我在賢良寺裡候著。」

  奕訴又端起茶碗來,慢慢地喝著茶。李鴻章心裡想:電報,恭王看了,對談判的看法,恭王也說了,可以告辭了。正想著要起身時,奕沂開口了:

  「在越南帶兵打仗的兩個巡撫,都是那些清流黨極力推薦的,壞事後把責任往軍機上推的,也是那些清流黨,真不知這班人要把國家弄成什麼樣子才肯罷休!」

  奕沂所說的兩個巡撫,一個是指廣西巡撫徐延旭,一個是雲南巡撫唐炯。徐延旭在廣西做藩司時,幕僚中有人在越南住過一段時期,徐便通過此人的講敘,寫了一本關於越南山川形勢的書,自以為把越南的國情都掌握了,主戰的調子唱得很高。唐炯乃將門之後,對兵戈一事也自視甚高,主戰甚力。

  對外一貫主張強硬的清流黨人,很是欣賞徐延旭、唐炯;尤其是徐延旭,還是一個研究越南的專家,更為這些書生所看重。就在法軍挑釁日甚之時,張佩綸極力主張將原來的滇、桂兩省的巡撫換下來,擢升徐、唐為巡撫。張佩綸怕自己一人的力量單薄,便邀請已為一方疆吏的老友,在越事上與自己持同樣觀點的張之洞會銜。張之洞也是同意的,只是這兩個人都和他有些親戚瓜葛:唐炯是他死去的唐夫人的弟弟,徐延旭是鹿傳霖的兒女親家,為著避嫌,他請陳寶琛與張佩綸會銜。張、陳的摺子遞上去沒有幾天,徐、唐二人便分別升為滇、桂兩省的巡撫。

  不料,這二人都只是紙上談兵的角色,一到實戰時便不中用了。電報傳到京師,大家都很憤怒。盛昱上了一疏彈章,先是指責張佩綸、陳寶琛濫保匪人,繼而強調最終責任還是在軍機處。

  於是,便有軍機處大換班的變局出現。因為官居右庶子的盛昱也是個喜歡參劾大員的言官,時人也將他視作清流黨。這便是奕沂所發怨氣的背景。

  李鴻章說:「清流誤國,的確是不刊之論。這些人只唱高調,不辦實事,出了麻煩惹了禍,他們一點責任都沒有,還得別人來替他了結。就拿前些年天津那樁燒教堂殺洋人的事來說吧。都說陳國瑞是幕後的指揮,其實陳國瑞是受那幫唱高調人的煽動。後來又說什麼趁此機會燒掉所有教堂殺盡一切洋人,聽起來愛國得很,若真照他們說的去做,禍還不知要闖多大。虧得文正公委曲求全,總算較好了結了,卻背了個漢奸的罪名憂鬱而死。」

  「趁此機會燒掉所有教堂,殺盡一切洋人」這句話,便是醇王奕譞說的,李鴻章不便點名,奕訴一聽就明白。在洋務這方面,他們二人是完全一致的,對清流黨的指謫都是深惡痛絕的。

  奕沂說:「這班子清流黨,我看都得給他們派點實事做做為好,免得他們天天說自己懷才不遇,看別人這也不順眼那也不順眼的。」

  「張之洞這不放了兩廣總督,讓他試試看吧!」

  李鴻章的話語裡明顯地帶有幾分輕慢的色彩。在他的面前,張之洞真正是個後生小輩,沒有他的那些赫赫軍功,這是不消說的了;就拿資歷來說,也不過只做了兩年多山西巡撫。僅憑幾份寫得好看的論兵奏疏,就擢升粵督?戰場上的事可不是做文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要的是真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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