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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第七章 和耶戰耶

  古老的天津衛近幾十年來湧現了許多新鮮事兒,這些新鮮事差不多都與「洋」字有關:街道上常常可見一些金髮碧眼,戴高筒帽,拿黑手杖,趾高氣揚的男人,那是洋人;也能見到穿黑大長袍,蒙白頭巾,低著頭面無表情,用急匆匆的步伐趕路卻又沒有一點腳步聲的女人,那是修女,老百姓都叫她們洋尼姑;在低矮破舊的民宅邊突然會有一棟奇怪的建築出現,大塊大塊的石頭壘成,尖尖的屋頂直插雲天,屋頂上還矗立著一個十字架,那是洋教堂;在城中心的繁華地段,或是海邊幽靜之處,常常可見到一棟棟新奇鮮亮的房屋,那是洋人們住的洋樓。

  天津衛大小衙門的官員們,對這些帶「洋」字的玩意,大都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此時,在一頂豪華耀眼的藍呢大轎裡,卻坐著一個與眾人心態不同的官員。此人以冷冷的甚至帶有幾分鄙視的目光,看著轎邊晃過的長袍馬褂和陳舊不堪的店鋪,而一旦他的眼前出現洋人或洋房的時候,他便會立即掀開轎窗簾子,睜大眼睛,極有興致地欣賞著,那神情,滿是羡慕、渴望、追求……

  此人並不是洋人,也從沒有在國外喝過半天洋水,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有標準的中國長相,有純粹的中國血脈,也有一個規範的中國名字:盛宣懷,字杏蓀。然而,他對洋人和洋人所辦的一切事業,卻是五體投地地嘆服、敬仰。

  盛宣懷出身于一個官僚世家,父親做過湖北鹽法道,與先後做過湖北巡撫及湖廣總督的胡林翼、李瀚章李鴻章兄弟很要好。因為這層關係,他在二十歲時便以秀才身分進入李鴻章幕府,以精明能幹而得到李的信任。不久,官居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鴻章創辦輪船招商局,他委派盛宣懷為該局會辦。

  盛宣懷把中國人破天荒辦起的這個內河航運公司,經營得興旺發達,居然將美國人辦的,稱霸長江十五年的旗昌航運公司全部買下,輪船招商局的實力一時間無人可以抗衡。與此同時,盛宣懷也為自己撈取大量銀子,遭人彈劾,終於丟掉了會辦的職務。

  這時,中俄伊犁糾紛出來了,朝廷深為遠在西北邊陲的伊犁城的文報不通而憂慮。相反地,俄國人卻可以通過電報,天天與聖彼得堡聯繫。在事實面前,即使是最頑固的守舊派,也承認洋人的電報要勝過中國的四百里專遞。於是,朝廷決定仿照洋人之法建立電報局,將此事交給李鴻章。李鴻章相信盛宣懷的能力。因為此,賦閑家居的盛宣懷,便成了設在天津的中國電報總局的督辦。才四年光景,盛宣懷又把另一個時髦的洋務弄得紅紅火火。

  現在,他的袖口袋裡正裝著一份重要的電報。他帶著它直奔北洋通商大臣衙門,去拜謁他的主子。

  藍呢大轎在越過幾棟洋樓洋教堂,送走幾個洋男人洋尼姑之後,來到了氣勢宏大的北洋大臣衙門。盛家衣著鮮麗的僕人持著名片,踏上麻石鋪就的九級階梯,彎著腰雙手將名片遞給一個架子不小的中年門房。

  門房見了名片,知道來訪的是電報局的盛督辦。盛督辦是北洋衙門的常客,門房是熟悉的,但時當正午,來的不是時候。門房操著一口合肥土話,對盛家的僕人說:「爵相剛散完步後躺下,要過半個時辰才起來辦公,請盛老爺等一等。」

  爵相便是李鴻章,這是對他最尊敬的稱呼。李鴻章官居總督,通常的總督,可尊稱為制台或督憲;他身為大學士,通常的大學士,可尊稱為中堂或相國。但李鴻章不是一般的總督,也不是一般的大學士,他乃是一個有著二等肅毅侯爵位的大學士總督,故人們都特別尊稱他為「爵相」。

  盛家的僕人早已得到主人的指示,忙說:「我家老爺說,勞您駕,他有一份洋人打來的重要電報,要立即稟告爵相。」

  聽說是洋人打來的重要電報,門房不敢怠慢,趕快進去了。一會兒工夫,便傳出話來:「請盛老爺進去。」

  盛宣懷這才從藍呢轎子裡踱出來,氣宇軒昂地跨過北洋大臣衙門那道又寬又厚的鐵門檻。剛在小客房坐定,門外便傳來一句洪亮的安徽官腔:「杏蓀,有什麼急事,這個時候來吵煩我?」

  隨即走進一個身材頎長穿著白綢睡衣睡褲的人來,此人即威名赫赫的李鴻章。

  李鴻章二十二歲時從合肥老家來到北京,拜父親的同年曾國藩為師,成為曾氏一生惟一的及門弟子。二十四歲高中進士人翰苑,三十歲時回原籍協助呂賢基辦團練,因軍功而升至按察使銜。三十六歲那年他投奔曾國藩,得到業師的賞識,不久便命他回家鄉招募子弟,組建淮軍,救援上海。又向朝廷保舉他為江蘇巡撫。從此,李鴻章憑著淮軍這支戰鬥力極強的軍隊,和他自己的過人才幹,收復蘇南,平定撚軍,又在西北有效地鎮住回亂,得以一步步走向事業的高峰。到了同治末年,無論官位,還是權力,他都與乃師並駕齊驅了。

  李鴻章很受慈禧的器重。自從同治九年以來,他穩坐直隸總督這把天下第一疆吏的交椅已經十五年了,不論朝廷內外,凡國家大事,慈禧都非常重視李鴻章的意見。儘管軍國大事十分繁忙,但李鴻章深得業師的養生真諦,每天堅持飯後走三千步,臨睡時用熱水泡腳一刻鐘,加之他稟賦剛強,遇事想得開,故而身體健朗,面色紅潤,六十二歲的老者,看起來如同五十開外的人一樣。

  「爵相,打擾了您的午睡,實在對不起。」

  盛宣懷跟隨李鴻章十多年了,深諳李的通脫簡易的脾性,他站起來說完這句話後,不待李鴻章吩咐便立即坐下,既不寒暄客套,也不咬文嚼字,開門見山地說:「赫德從上海打來電報,是關於眼下與法國人鬧糾紛的事。事情重大,不能遲緩,所以立即送過來,請爵相過目。」

  赫德是英國人,二十一歲時來到中國,已在中國住了整整三十年,是個真正的中國通。他身居中國海關總稅務司要職已達二十年之久,以洋人之身而執掌大清帝國海關稅的大權,與李鴻章的關係很是親密。

  聽說是赫德的電報,又是說的與法國人的事,李鴻章的精神立刻振作起來。他將手中那兩隻不停轉動著的曾國藩所送的玉球放在茶几上,說:「快拿出來給我看!」

  盛宣懷從左手衣袖裡抽出一遝電報紙來,雙手遞過去。李鴻章接過後,順手將茶几上的一副西洋進口老花眼鏡戴上,仔細地看起來。

  赫德的電文較長。他告訴當今中國的第一號外交家,法國最近派遣一個名叫福祿諾的海軍中校為特使,齎帶一封重要密函來到中國,在廣州會見粵海關稅務司德璀林,請德璀林陪他一道北上,設法將這封密函交給朝廷。德璀林和福祿諾帶著這封信已來到上海,將要赴天津拜謁爵相。據福祿諾說,密函中有開放雲南,不得損害和限制法國在越南的權利,賠償法國軍費,調離主張對法作戰的駐法公使曾紀澤等主要內容。此事如何答覆,請爵相作出決定。

  看完電報後,李鴻章摘下老花鏡,默不做聲。

  「福祿諾和德璀林很快就要到天津來了,這事如何辦?」盛宣懷見李鴻章老是不開口說話,忍不住問了一句。

  李鴻章重新拿起那兩隻淺綠色的玉球,在手上慢慢地滾動著,仍然沒有開口。

  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李鴻章自然要深思之後才能作出決定,盛宣懷不再多嘴了。他自己也開始認真思索起來。一來他對眼下國家的這件大事也很關心,二來他需要作點準備,若萬一爵相問起來,也好有一個像樣的回答。

  「杏蓀,你看這個法國人如何接待為好?」

  果然被盛宣懷料中了,李鴻章轉了好多圈玉球後,突然側過臉來問他。盛宣懷知道李鴻章是當今惟一能圓熟應付洋人的大員,但因為慈禧太后的態度不好把握,在與洋人打交道時,他也不免存幾分疑慮之心。

  盛宣懷胸有成竹地回答:「爵相,依職道的想法是,叫德璀林一人帶著法國政府的密函來天津,讓那個法國特使在煙臺候著。德璀林雖然是德國人,但到底現在是咱們的官員,得聽朝廷和爵相您的,彼此之間有些話也好挑明說。那個法國特使我們向來沒見過面,不知這人怎麼樣,倘若是個橫蠻不講道理的傢伙,反而會把事情給攪了。」

  李鴻章注意聽著盛宣懷的話,心裡不停地在想:這小子是越來越成熟老練了。可惜,這種頭腦清楚又會辦事的人太少了,若身邊有十個盛杏蓀的話,天下什麼事都好辦。

  「這個法國特使我倒是見過一面。」李鴻章緩緩地說。

  「爵相認識他?」盛宣懷頗為吃驚。

  「三年前他的兵艦在塘沽停了一個月,專程到北洋衙門看過我,看起來像個精明鬼。只見過一面,我對他不瞭解,是得防範點。就按你的主意辦,趕緊給赫德發個電報,叫德璀林帶著密函來見我,讓那個法國人在煙臺候信。」

  盛宣懷不敢多打擾李鴻章,遂告辭離開北洋大臣衙門。

  李鴻章拿著電報走進臥房,再細細地看過一遍後,便將它壓在枕頭下。他是個心胸開闊的人,平生不知度過多少險灘惡浪,這種事不至於影響他的情緒,他照常睡他的午覺。

  一個鐘點後,他起床走進簽押房,開始處理公事。老僕人送來他數十年來喝慣了的祁門紅茶。他喝上一口後,想起了午間盛宣懷送來的電報。

  自從同治元年組建淮軍救援上海以來,李鴻章與洋人打交道已有二十餘年的歷史。他雖然不懂洋話,也沒放過洋,但對東洋西洋各國的情況大致瞭解,至於對自己國家的實力和各種弊端,更是洞若觀火。積二十餘年的洋務經驗,李鴻章深知中國目前遠不是東西洋各國的對手,必須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用來向洋人學習,引進他們的長技,然後才能談得上與他們抗衡;至於制服洋人,則更是近期所不能奢望的。他的老師曾國藩在世時,師徒倆多次談過這件事,彼此的看法是一致的。同治九年他們聯合上折,請求派出優秀子弟分期分批出洋留學,學習洋人的天文歷數、機器製造等技術,十年八年學成後再回國報效。他和他的老師把這個國策定名為「徐圖自強」之策,並認為這是導致中國富強的惟一穩健而有效的策略。中國在近幾十年裡,應當有一個能保證這項國策得以實現的安定環境,所以,在與洋人糾紛中,要盡可能地採取妥協的辦法,避開與外人交戰。

  徐圖自強之策得到慈禧太后、恭親王的支持,但也時常受到國人的指責。守舊者認為學洋人的「奇技淫巧」是離經叛道之舉,有辱祖宗;激進者又認為在洋人面前的妥協是軟弱可恥的行為,有漢奸之嫌。雖有太后和恭王的支持,李鴻章仍時常有各方不討好的煩惱,但他生性倔強,並不因此而改變自己的國事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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