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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張之洞感到這話有點難於說出口,他在心裡作出一個決定:如果佩玉堅持不同意做妾的話,他就改變主意,寧願再冒一次風險,也要把佩玉娶過來。佩玉對他太重要了。

  遲疑良久後,張之洞說:「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先前有過三個妻子。結髮妻子石氏去世時還不到三十歲。續妻唐氏去世時三十四歲、,第三個妻子王氏去世時三十五歲。她們都是年紀輕輕的便離我而去,使我很痛苦,也使我奇怪。太原城裡的袁半仙告訴我,我的命太硬,若要女人長久保住,只有不居夫人的名分才可。」

  略停片刻,他又以十分懇切的態度說:「我很喜歡你,非娶你不可,但我又不想你走石氏、唐氏、王氏的老路。為了你,也為了我,所以才作出這種安排。你能體諒我的苦衷嗎?」

  佩玉只知道準兒的母親三十多歲就過世了,卻不知道在此之前還有兩位,也是青春年華便過早棄世。因為自己的不幸遭遇,佩玉也相信命運。她相信是因為自己的命不好,才克夫克子,才寡居孀處。一個三喪妻子,一個兩喪親人,從痛失親情這點上來說,兩人同是情感世界中的天涯淪落人。是啊,與其頂個夫人的名分而短命,不如做個偏房而長相廝守。佩玉望了一眼張之洞,沒有說話,而張之洞卻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諒解的目光,他心裡一陣欣喜。

  男子漢的激情,發自內心深處的愛的驅使,使他一時忘記巡撫的尊嚴和中年男子的持重,他的兩隻強勁的大手,抓住佩玉的兩隻纖纖素手,動情地說:「佩玉,嫁給我吧,我會始終對你好的。你名義上雖居側室,其實家裡並沒有夫人,你就是夫人,內政全部交給你,由你一人掌管。今後,我也不會再買妾討小了,也沒有人再來與你爭個高下。準兒這兩年來和你相處親熱,她昨天聽說你就要回晉祠去都哭了,她捨不得你走。看在準兒的分上,你留下吧!」

  說到童年就沒娘的女兒時,張之洞那顆剛烈的男人心已化為慈母情,聲音不覺抖動起來。

  名為妾實為夫人的許諾,準兒的心意和她的眼淚,最終把佩玉給說動了。事事都好,就不該這個名分上差了。佩玉雖靈慧過人,但終究是一個貧窮而命苦的弱女子。她相信命,相信天意,她不再執意拒絕了。張之洞一把抱過佩玉,緊緊地將她摟在懷裡。佩玉沒有推脫,也沒有將臉貼在張之洞的胸前。她並沒有多少喜悅和幸福的感覺。她從來沒有想過高攀官家,她最大的願望只是能遇到一個實心實意知寒知暖的男人,與他同甘共苦地過日子,創家業。她知道,走進官家,有許多外人看得見的風光,而同時也有許多外人看不見的煩惱。她不知道今後的日子到底會怎樣過。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和兩歲夭折的姣兒,想起從此以後將琵琶別抱,再為人婦,佩玉心在劇痛,淚如雨下!

  好長一會,她從張之洞的手中掙脫出來,輕輕地說:「我還要回家去告訴父母,聽從他們的意見。」

  「是的,是的。」張之洞急忙說,「那是應當的。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去晉祠,好好地跟兩位老人說清楚,請他們同意。」

  「還有。」佩玉細聲細氣地說,「我的父母只有我一個女兒,他們一天天地衰老了,身邊要人照顧,我想請大人答應,讓他們隨我一道走。」

  「好,好。」張之洞忙不迭地答應。「侍奉父母,是做兒女的本分。你父母就你一個女兒,他們自然是應該跟隨你到廣東去的。他們願住衙門也行,願自己賃屋住外面也行,一切聽他們的。」

  佩玉不再說什麼了,心也慢慢地平靜下來。

  正是春末夏初時分,三晉大地麥青花黃,萬物欣欣,張之洞結束在山西兩年半的巡撫任期,肩負著以醇王為後臺的新軍機處的重任,懷抱著兼濟天下、經營八表的素志,離開太原,前赴眼下朝野內外、歐亞東西所關注的爭鬥之地,他將要以一身作南天柱石,撐起這座風雨飄搖的帝國大廈的一隅。四十八歲的中年總督不免憂喜參半:大展宏圖之心與責任重大之感同時並存。

  然而,與當年孤身赴晉不同,此時,他的身邊多了一位有才有識的終身伴侶。這些天的共同生活,佩玉給張之洞帶來的溫馨,在他的身上發生了神奇的作用,仿佛青春重返,韶華再來,張之洞覺得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像二十年前似的用之不竭的生命力。他回顧兩年多來所辦的一樁樁大事:剷除罌粟,獎勵農桑,戒煙禁煙,清查庫款,查辦貪官,整飭吏治,免除攤派,蘇緩民困。儘管這些政績是用兩鬢全白的辛苦所換來的,卻是十分值得。望著古道兩旁一派莊稼茂盛耕作繁忙的景象,張之洞的臉上泛起欣慰之色。

  車到蔭營鎮時,他想起了那年途中打尖的小飯鋪,便把大根叫來說:「你再去跟那位薛老闆聊聊,問問他罌粟根絕了沒有,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好些沒有?」

  半個時辰後,大根趕上了車隊。

  「見到那個薛老闆了嗎?這裡的情況如何」張之洞希望從這個小小的點上的變化,顯示出他治晉兩年多來的巨大政績。

  「見到了。」大根的情緒並不高昂,「薛老闆說,他們這裡的罌粟還在種,只是大路邊沒有而已,離開大路兩旁不到十裡地,那裡的罌粟照舊和過去一個樣。」

  「他們為何還要這樣做?」張之洞生氣起來。

  「我也問過。薛老闆說,大路兩邊不種,只是為了應付官府。老百姓還是要種,他們要靠它養家糊口過日子。」

  「苛捐雜稅減少了一些嗎?」停了一會,張之洞又問。

  「薛老闆說,也沒有減少什麼。原來的名目沒有了,又增加了一些新名目。一年下來,老百姓出的錢,與過去差不了多少。老百姓若不種鴉片的話,這些捐稅根本就無法交。薛老闆還說,官府也有它的難處。有次平定縣的主簿在他的飯鋪吃飯,說省藩庫一年支給縣衙門的錢還不夠大夥兒吃飯,更不要說有錢辦公益事了。縣衙門不問老百姓要問誰要?所以官府後來知道罌粟還在大量種,也就開隻眼閉隻眼,明禁暗不禁了。」

  張之洞不再問下去了。蔭營鎮是這樣,看來其他地方也差不多,剛才的欣慰之色,早已在他的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認識猛然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中國的根本癥結在於百姓的貧困,若這個癥結不化解,任何德政都將無法施行。然則,如何才能使得百姓富裕起來呢?這真是一個重大而棘手的難題。他想:將法國之事了結後,一定要用全副精力來致力於富民之事。

  然而,清流出身的新任兩廣總督沒有料到,法國之事,其實是很難了結的,這裡面有太多太複雜的緣故。就在張之洞千里南下旅途中,京師政壇幕前幕後的活動正在緊張地進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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