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九六


  如同喃喃自語似的,張之洞信口說了這句話。他望瞭望佩玉。佩玉的神態不是過去的那種坦然大方,她一接觸張之洞的眼光,便馬上羞得低下頭來,滿臉漲得紅紅的。雙頰飛紅的時刻,佩玉頓增無限春色。

  二十七八歲的佩玉,本來長得五官清秀身材勻稱,但她一來家境清貧,酷愛琴藝又使得她養成了樸素淡雅的習性;二來她作為一個寡婦,世俗的眼光和自己的心情,都使得她不能搽脂抹粉披紅戴綠。平日在張之洞的眼中,佩玉什麼都好,就是暗淡了一點。此刻,這桃花似的紅暈一下子使得她光彩奪目起來。張之洞在心裡暗暗地叫了一聲:原來佩玉竟是一個比石氏、王氏還要漂亮的美人,過去居然沒有發現!一股熱流猛然貫注他的全身。他覺得自己竟然如同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那樣,熱血沸騰,激情澎湃。難道說,是佩玉讓我歲月倒流,韶華重來?張之洞驚異於自己的癡想,他興奮至極,一股一定要娶佩玉的情緒勃然湧起,再也不能抑制下去了!他真想對這位女琴師高喊一句「我喜歡你」,但話到嘴邊,嗓音卻是壓得低低的,而且吐出的是另一句話:「我希望你嫁給我,卻沒料到你竟然不同意。」

  佩玉聽到張之洞直截了當地說出這句話來,臉漲得更紅了,頭深深地埋下去,嘴抿得緊緊的,很久不開口。

  張之洞窮追不捨:「你為什麼不肯嫁給我呢?是嫌我老,還是嫌我醜呢?」

  佩玉兩隻眼腈死死地盯著自己的一雙青布鞋,胸臆間正如同波濤洶湧的大海、亂雲飛渡的天空,她自己也無法把握住。

  「你倒是開口說話呀!」

  張之洞是個剛烈性急的人,若不是對這位女琴師有著深情的愛,如此長的沉默不語,早已使得他的自尊心大受刺激,甚至會拂袖而去。

  佩玉努力壓住胸中的波濤和亂雲,終於說話了:「小女子不配與大人談這樁事。」

  「為什麼?」見佩玉開口了,張之洞剛剛萌生的急躁心緒立刻平靜下來。「我知道,你是嫌我老了。你別看我雙鬢都白了,我其實還不滿四十八歲。我是道光丁酉年生的,屬雞,你幫我算算,看是不是四十八歲?兩三年前我還只有幾根白頭發,來山西後,不知不覺問兩鬢頭髮都白了。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會白得這樣快。」

  雖然佩玉不是嫌他老,不過也沒有料到他只有四十八歲。看他的模樣,佩玉總以為有五十四五歲了。女琴師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是嫌我老。張之洞心裡這樣想著,信心立時增加幾分。

  「我知道了,只是嫌我長得醜。」張之洞坦誠地說,「我是長得醜了點,個子不大高,五官也不太整齊,我有自知之明。但自古以來,選女婿看才不看貌,男子漢不在長得好不好,而在有無才幹。太后不嫌我醜,放我做山西巡撫,現在又要我去做兩廣總督,與洋人打交道。太后不擔心讓長得醜的張某人去跟洋人打交道,會丟大清國的臉,她知道沒有才幹的總督才會丟大清國的臉。」

  說實在話,佩玉也不是因為張之洞長得醜才不嫁給他,但她聽了這番表白後,倒看出撫台原來是個有風趣的人,也是一個坦蕩的人。做過人婦的女琴師懂得,坦蕩而貌醜的男人遠比狹隘而英俊的男人要好。「太后都不嫌我醜」的話,使得佩玉直想笑,她努力地克制住了。雖沒笑出聲,心情卻已比剛才要輕鬆些了。

  不嫌老,不嫌醜,那就再沒有別的原因了,只有惟一的一點,那就是她不願意為妾。張之洞理解佩玉的心情,他要誠誠懇懇細細緻致地跟她說清這件事。

  「佩玉,我知道了,你是說我不該收你為妾,而不是娶你為夫人。你嫌名分不正,又擔心日後進來一個正夫人,你會受氣,是嗎?」

  話說到這裡,方才說到點子上。佩玉的家庭雖說是清貧,卻也是書香之家,她雖守寡在娘家,卻也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給人做妾,是她從來想都沒想過的事。哪怕那人家裡堆著金山銀山,哪怕一輩子住在娘家冷清貧寒,心靈手巧琴藝高超的佩玉也不願意去給別人做妾。

  她抬起頭來,迅速地望瞭望張之洞那雙充滿熱切目光的眼睛,立即又低了下來。就在這個時候,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張之洞的猜測。

  「佩玉,你聽我慢慢地跟你說明白。」張之洞心情沉重地說,「你來衙門裡,教準兒認字奏琴已有兩年了,你天天看到的是一個有權有勢威風凜凜的撫台,你或許不知道,這個撫台其實是個苦命的孤獨的人。」

  佩玉的女人心,立即給張之洞這幾句帶有濃厚傷感情緒的話給吸引過去了。是的,她的確不知道巡撫大人還是個苦命的孤獨的人。她的頭慢慢地抬起來,眼神中的羞怯和畏懼減去了許多。

  「在我四歲的時候,我的母親便去世了。撫養我長大成人的是我父親的側室魏老太太。幾十年來,我一直將魏老太太當作親生母親看待。我在湖北、四川做學政的時候,都將她老人家接到官衙奉養。她病逝後,我親自送她歸葬南皮祖塋。」

  在佩玉的心目中,妾是沒有地位的,她沒有想到巡撫大人竟然是父親的妾帶大的,而且他對父妾執禮甚恭。她不由得對眼前的撫台生出幾分憐敬交加的心情來。

  「魏老太太告訴我,我的母親在世時最愛的便是彈琴,又將母親留下的古琴拿出來給我看。魏老太太自己不會彈琴,卻能學著母親彈琴的姿勢,講述母親彈出的琴聲是如何如何的好聽。就因為這個原因,從小起,琴便在我的心目中有著神聖的地位。後來,我的髮妻石氏過門,我就將母親留下的古琴送給她,要她學會彈琴。石氏聰慧,很快也便能彈出一手好琴來。」

  佩玉靜靜地聽著。琴,將她和高高在上的撫台大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

  「那一夜,我在晉祠聽你彈琴。你猜我是怎麼想的?我以為那就是我的母親在彈琴,又以為是我的髮妻石氏在彈琴。所以,第二天我一定要見你,並執意要請你進府來教我的女兒彈琴。」

  佩玉的心顫動了一下。這位平日嚴肅到頗近威厲的撫台,居然有如此純厚的孝心和深渺的情懷!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來,靜靜地看著張之洞,那眼光再也不是羞怯和畏懼,而是蕩漾著似水柔情。

  「在府中,我常常一個人在小書房裡聽你彈琴。你的琴曲給了我很好的享受。那時候我就這樣奢望著:下半輩子能天天有如此享受就好了。」

  佩玉周身熱活起來。從來知音難覓,更何況這等知音,普天之下有一人足矣。藝人渴求賞識的心情,與女人渴求愛慕的心情交織在一起,女琴師的心動了。

  她輕輕地說:「謝謝大人的厚愛。若早知道大人這樣喜歡聽我的琴,我可以每天專門為你彈奏幾曲。」

  「好哇!以後我就天天請你為我彈幾曲。」張之洞接過佩玉的話,把它特為強調一下。

  佩玉意識到機靈的撫台已經鑽了她剛才話中的漏洞,臉上不由得又浮起一片紅暈。這片紅暈,再一次將她打扮得俏麗動人。

  「那一夜,你從一個琴師的角度說起『和』字的道理,使我對自小起就讀過的《樂記》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受到許多啟發。我想到,如果你能始終在我身邊的話,不但能讓我天天聽到美妙的琴曲,你還能成為我的內助,可以補我之失,糾我之誤,半為良師,半為益友。」

  佩玉覺得自己承受不起這份器重:「大人言重了。小女子那夜一時興起,信口胡謅的話,原是當不得真的。」

  「不,你那夜說得很好。」張之洞鄭重地說,「和,是音樂產生的基礎;和,也是治理邦國的最佳途徑。聖人治理天下的大道,很可能就是從樂師彈奏琴曲啟發而來的。老子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大道理和小道理其實是相通的。好了,這些就不多說了。但你要相信我,我的確由你的話得到了許多啟迪。我於此看出你的治事之才,你今後是可以成為我的幫手的。」

  張之洞的這番話使佩玉頗受感動。她已覺察到話中的重量:知音,幫手。這分明不是尋常大官員買小妾,將買來的女人當玩物,當侍婢,當任意處置的奴隸,而是將她放在與自己平等相待的位置上。若真的這樣,作為一個平民家裡出身的女人,一個喪夫天子的寡婦,她還有什麼話可說的?但,既然如此,又為什麼不用八抬轎從大門將我娶進來,立為正室呢?佩玉甚是疑惑不解。

  「現在讓我說說,為何不將你作為續弦夫人娶進門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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