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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張之洞很喜歡聽佩玉彈琴。每天,佩玉在教準兒彈琴之前,自己都會完整地彈奏一支曲子。在佩玉那裡,這樣做,首先是為了將準兒帶進一個優美的藝術境界,培養準兒對琴藝的興趣。其次,這也是她的自娛自樂:琴藝是她生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有了它,生活才充實,生命才有意義。每天完整地彈一曲,正是為不讓琴藝生疏。而對張之洞來說,只要有可能,他都會在這個時候,放下手中的公文來到後院,一個人坐在小書房裡靜靜地聽著,直到曲終才回到簽押房。

  每到這個時候,他的靈府深處總有一種寧馨之感。有時候,他的腦子裡還會出現一些幻覺:總以為那美妙的樂曲,是他幼時便已永訣的母親彈出來的,是那與他分手十多年的髮妻彈出的。這琴聲,將他帶回他永遠懷念的在母親懷抱中的歲月,帶到與石氏相濡以沫的歲月。那是他一生中最寧靜最溫馨的日子啊!

  這種時候,他每每會叩問自己:將佩玉招來撫署,究竟是為了給女兒尋一個師傅,還是為自己尋一種慰藉?他回答不了自己所提出的這個問題,仿佛也就在這樣的時候,他覺得佩玉已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個人了。

  那一夜,佩玉無意間與他談起了「和」,從奏琴的角度談到她自己對「和」的領悟。這個被經師們說得神乎其神的「和」,卻被一個普通女琴師解釋得那樣具體平實,聽得見,摸得著。眾音和

  諧方成樂,眾民和諧方成邦,眾邦和諧方成國。大道理皆從小道理而來,小道理又往往能啟發大道理的產生。山西巡撫從一個女琴師的無意談話中,領悟了安邦治國的深刻大道理。

  從那一天以後,張之洞對佩玉開始另眼相看了。

  張之洞並不清心寡欲,四十六七歲的他仍需要女人的溫情,正是身邊多年來缺乏貼心知情的女人,才使得他有「人生難得最是情」的感慨。這兩年多來,他不是沒有想過要續娶的事,但每一想到此事,傷心之情便會油然而生。得知新巡撫原來是喪妻的鰥夫後,太原城不少人出於各種不同的目的,都想為巡撫撮合一樁親事,但張之洞自己的心中卻總熱不起來。他心頭上有一塊結始終沒有解開。

  他不明白,為何自己先後娶的三個妻子都不能與他白頭偕老,連比他小十多歲的王夫人都不能倖免,是命中註定要克妻嗎?半年前,桑治平跟他聊天,說太原城裡有個袁半仙,是袁天罡的後人,看相算命准得很,找他的人很多。他因而抬高身價,看一次收二兩銀子,即便收費如此昂貴,仍有許多人從遠處慕名而來。張之洞的心為之一動:何不找他去問個原因?

  這天下午,他青衣小帽,由桑治平陪同來到袁半仙的家裡,先遞上二兩銀子。年近八十的袁半仙用兩隻深陷的小眼睛,將張之洞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後說:「先生的命好極了,還來找老朽做什麼?」

  張之洞吃了一驚,便有意考考:「您這話怎麼說?鄙人不過一清寒塾師,命不好得很。」

  袁半仙把小眼睛儘量睜大,狠狠地盯著張之洞,又用黑瘦得如同鷹爪子似的手,在張之洞的下巴上用力地捏了幾下,冷笑道:「先生不要瞞我這個老頭子。你的面相雖極平常,但骨相卻比一般人要貴重得多。常人看相,看的是面相,只把先生當塾師、賬房一類人看了。老朽看的是骨相。聽先生的口音不像是山西人,依老朽猜測,先生或者是京師放到太原來私訪暗查的禦史台,或是過路的外省貴人。」

  張之洞見他說得這樣肯定,心裡也不得不佩服,便不再和他鬥嘴皮玩,微笑著說:「您說我命好,當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了。我想請問您,我的命中也還缺些什麼嗎?」

  袁半仙又將張之洞審視良久,慢慢地說:「先生一生福、祿、壽都不缺,要說缺的話,缺的是伴。這『伴』字對你慳吝。老朽斗膽問一句,先生是否有過喪妻之痛?」

  張之洞點了點頭。

  「而且不只喪過一房妻?」袁半仙又追問一句,兩道尖利的眼光,像兩把鉤子似的要把張之洞的心鉤出來。

  張之洞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又點了點頭。

  「哦!」袁半仙松了一口氣,說,「先生的骨相太重了,夫人若不是骨相也重的人就經受不起,而要找一個骨相相匹配的女子,卻是不易得到。」

  「照您這樣說來,鄙人今生就只好做一輩子鰥夫了?」

  「不用,不用。」袁半仙直搖頭。

  桑治平在一旁說:「請老仙人點化!」

  袁半仙乾瘦的手在自己尖細的下巴上摸了一摸,然後似笑非笑地說:「找一個女人來,不給他夫人的名分,也就不必要有與先生相匹配的骨相了。這女人便可以與你長相伴,不分離。」

  「您是說買一個女子做妾,而不是做夫人?」

  「是的。」袁半仙點頭,「買妾而不娶妻,于兩人都有利。」

  張之洞臉上現出欣喜之色,起身告辭。桑治平又從衣袋裡取出一兩銀子,謝謝袁半仙的點化。

  桑治平知道張之洞有再找一個女人的想法,便勸他:「你身邊是得有一個女人照顧才行,就按這老頭子說的,買一個妾吧!」

  張之洞沒有做聲。桑治平知道他動了心。

  撫台要置側室,自然會有許多人來熱心參與。領人上衙門的絡繹不絕,張之洞都看不上。此刻,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心裡深處已早有了一個人,此人便是佩玉。

  佩玉不是一個尋常女子,要她委屈做妾,她會願意嗎?他托桑治平的夫人柴氏先去試探試探。果然,女琴師拒絕了巡撫的美意。張之洞的心頭頓生一股淒涼之感。晉陽書院酒席上,劉森所說的太原妓的故事又冒出他的腦中。半生潦倒的歐陽詹,可以贏得絕色女子的生死相許,身為堂堂巡撫的我居然就得不到一個女琴師的愛情,這是什麼原因呢?

  人生難得最是情。是的,情難得!他找出李昉的《太平廣記》來,重新讀讀歐陽詹送給太原妓女的那首詩:

  驅馬漸覺遠,回頭長路塵。

  高城已不見,況複城中人。

  去意既未甘,居情諒多辛。

  五原東北晉,千里西南秦。

  一屨不出門,一車無停輪。

  流萍與系瓠,早晚期相親。

  怪不得太原妓可以為他而死,這位八閩才子對淪為煙花女的戀人,其情其意是何等的深切啊!情難得,難得的是兩心相印,兩情相許。佩玉不同意,應是她不知我的情。張之洞決定放下撫台的架子,以普通人的身分去向戀人傾吐心中的一腔真情。

  佩玉正在為拒絕巡撫大人而心中不安的時候,沒想到撫台親自來到她的房間。她心裡慌亂,表面上依然鎮靜如常:「大人將升兩廣總督,佩玉祝賀大人榮升。」

  「謝謝。」張之洞在佩玉的對面坐下,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樣。「做總督,說起來是升了,但兩廣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從我心裡來說,是憂多於喜。人在官場,身不由己。不瞞你說,要是由我自己來選擇的話,此時我倒並不想升官去做粵督,寧願在太原做我的山西巡撫。」

  佩玉住在衙門,常聽人說起雲南廣西一帶中國軍隊與法國開仗的事。在佩玉看來,此刻去廣東,也未必是件好差事。她知道張之洞對她說的是實話。但她決沒有想到,未來的總督大人會對她這樣一位地位低下的弱女子,說出自己的心裡話。她隨口說:「太后、皇上信任大人,大人的本事也大,兩廣的事情會辦得好的。」

  「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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