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九三


  「宋之問是初唐的名詩人,他是我們山西汾州人,因觸犯權貴而貶官江南。有一天,他遊杭州靈隱寺,夜晚就宿在寺裡。當夜月明如晝,四周山色極佳,引發了他的詩興,脫口而出兩句詩:『鷲嶺鬱岧蕘,龍宮隱寂寥。』吟完這兩句,下面便接不上來了。他在靈隱寺庭院裡獨自徘徊,苦苦思索,就是得不到更好的續詩。這時,有個老和尚提著一盞油燈過來,準備進大殿點長明燈。見宋之問老是吟著那兩句詩,知道他是做不下去了,便走到他身邊說,我幫你接下去吧!宋之問目光懷疑地盯著老和尚:你也會做詩?老和尚說,試試看吧!他對著油燈凝思片刻,說,你看這兩句如何:『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宋之問聽了大驚:這兩句詩既切合靈隱寺的實景,又氣勢開闊宏大,比自己的那兩句強多了。經老和尚的提示,宋之問很順利地做成一首詠靈隱寺的好詩。第二天,他再去找點長明燈的老和尚,卻找不到了。住持告訴他,昨夜的那個老和尚就是駱賓王,他一早就離開靈隱寺了。宋之問驚訝不已,心裡默默感激駱賓王的慷慨相贈。」

  士子們平日讀的都是八股文,做的詩也只是闈場所用的試帖詩,其他的書讀得很少。這則載于孟綮《本事詩》中的故事,他們沒見過,於是都鼓掌叫好。

  張之洞自然是知道這個掌故的。但今天這個場合,由楊深秀說出來,也是一個有趣的故事,遂也跟著鼓掌。

  楊銳說:「這個故事好聽。按你自己說的,還得朗誦一首宋之問的詩。」

  「行。」楊深秀想了一會兒,背道:「嶺外音書斷,經冬複曆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張之洞點頭說:「這是宋之問最好的一首詩。他道出人在某種特殊情況下所特有的一種複雜心情。我們大家為漪村的好故事同飲一杯酒!」

  十幾隻杯子都高高舉起,然後均一飲而盡。

  「下面該你們了,誰先說?」楊深秀望著那幾個士子們的代表說。

  小夥子們互相推讓一番後,一個素日喜歡抛頭露面的士子頭領,被推為第一個講。此人名叫呂臨,胸有大志,能說會道。

  他站起身來,大大方方地說:「我給張大人、石山長和各位講個故事,說的是唐代我們太原的一位名人王播的往事。王播小時隨父遷居江蘇揚州。不久父親去世,家道中落,生活日漸貧困,只得寄居在揚州惠照寺苦讀詩書。每天早晚鐘聲響時,他隨寺裡的和尚一道趕齋飯。日子一久,和尚們都討厭他,於是改為先吃飯後鳴鐘,待王播聽到鐘聲去趕飯時,和尚們都已把飯吃光了。王播知和尚們嫌他,但他沒有地方去,也沒有錢去買飯吃,只得忍受這個屈辱,每天到吃飯的時候,他不待鐘聲響便先去齋堂。」

  這時有位士子忍不住發出小聲竊笑。坐在他身邊的同伴見撫台正斂容凝神聽著,便用手臂推了一下竊笑者,那士子趕緊閉了嘴巴。

  「王播就這樣硬著頭皮在惠照寺住了一年半,果然高中了。二十年後,王播以檢校尚書右僕射的身分出任淮南節度使,駐節揚州。想起當年落魄惠照寺,他起了舊地重遊的念頭。寺裡有健在的老僧人,聽說節度使就是先前那位趕齋飯的窮書生,甚是慚愧,便趕忙把王播原先題在寺院牆壁上的詩,用碧紗罩起來,以示尊重。王播來到惠照寺,見到牆上的題詩。今昔對比,引起他的無限感慨,便拿起筆來,又在牆壁上題了兩首詩。一首是:

  『二十年前此院遊,木蘭花發院新修。如今再到經行處,樹老無花僧白頭。』另一首是:『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閣梨飯後鐘。二十年來塵撲面,如今始得碧紗籠。』陪同王播的官員們知道節度使有這樣一段潦倒經歷,都感慨不已。」

  張之洞說:「王播少時窮不墜志、發憤苦讀的經歷,的確很感動人,家境貧苦的士子都應以王播為榜樣。只是王播發跡後,為官不大清廉,對老百姓搜括過多。這一點,諸位今後切記不能學他。」

  石山長立即強調:「剛才張大人這幾句話說得好極了。我們要學習王播少時忍辱負重,又要力戒他做大官後的不知恤民。過幾天,我還要專門將張大人這幾句話對全院士子說說。」

  楊銳又充當起監令人的角色來:「按規矩,你還得背誦王播的一首詩。」

  呂臨說:「我剛才已背了兩首王播的詩了,還不算數嗎?」

  「不算,不算!」楊銳一個勁地搖頭。

  呂臨摸著頭皮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一首,遂大聲背道:「昔年獻賦去江湄,今日行春到卻悲。三徑僅存新竹樹,四鄰惟見舊孫兒。壁間潛認偷光處,川上寧忘結網時。更見橋邊記名姓,始知題柱免人嗤。」

  楊銳冷笑道:「又是一首『如今始得碧紗籠』,可見王播是念念不忘少年時的窮苦,也未免胸襟窄了一點。」

  眾士子都附和著笑了起來。

  張之洞舉杯說:「故事說得好,詩也背得流暢,我們與他共飲一杯。」

  笑聲又起,滿桌歡快。

  楊深秀說:「呂臨說的這個故事,我們今後還要多講。誰再講一個,爭取超過他!」

  這時,一個名叫段暢年的士子被推了出來。段家是太原城裡的富商,他書念得不太出色,為人卻仗義疏財,人緣好。他憑著這點而有幸被推為代表,與撫台共餐。

  他站起來說:「我為張大人說一段韓混歸妓的故事。」

  「歸妓」二字引發了年輕士子們的極大情趣,便都放下筷子,洗耳恭聽這個與妓女相連的風流故事。

  段暢年摸了摸圓滾滾的下巴,不緊不慢地說:「從前韓滉鎮守浙西的時候,名詩人戎昱是他轄區內的虔州刺史。虔州有個色藝俱佳的酒妓,戎昱與她情誼敦密。浙江的樂營將官聞這位酒妓的名,報告韓混。韓滉遂下令將她召到樂營來。戎昱捨不得酒妓走,但又留不住,便設宴為她餞行。酒席上,戎昱寫了一首歌詞給酒妓。歌詞是這樣寫的:『好去春風湖上亭,柳條藤蔓系離情。黃鶯久住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又對酒妓說,你到韓大人那裡後,就唱這支曲子。到了韓滉處,在一次酒宴上,酒妓果然唱了這支曲子。韓混問她:戎使君愛戀你?她說是的。又問你想念他嗎?她又答了聲是的,說著便流下了眼淚。韓混一聽臉色沉下來了,對酒妓說:你下去換衣服,等著我處置你。席上陪酒的人見韓大人生氣,都為酒妓捏一把汗。韓滉將樂營將官喚來,嚴厲地對他說:戎使君乃浙西名士,他對這個酒妓有情意,你為什麼不查明便將她調來樂營,這不成了我的過失嗎。樂營將官嚇得忙叩頭請罪。韓滉命打二十軍棍,又命送酒妓一百匹細絹,派人護送她回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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