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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張之洞吃了一驚,說:「剛才喝的竟然是百年老酒,我一口幹了,還沒有品出個味來。」

  楊深秀忙起身,給張之洞的空酒杯再斟滿,說:「我怕大人您沒在意,故特意提起。現在我們慢慢喝,細細品品它的味。」

  張之洞端起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半眯著眼睛認真地品著。他青年時代耽于酒,中年後才有意少飲。品酒,他也可算得一個內行。這口酒,氣色香馥,味道醇厚,的確是一壇年代久遠的老窖。張之洞笑道:「好酒,好酒,今天我要開懷暢飲幾杯!」

  大家聽撫台這麼說,都快樂地笑了起來。

  石山長微笑著說:「老朽年輕時也極愛這杯中物。花甲之年後遵醫囑,少飲酒,多喝茶,故而酒喝得很少了。老朽平生不愛熱鬧,不喜交往,既無特別尊貴的客人,也無特別舉辦的宴席,這壇酒便一直擺了五年未動。今天用來招待為山西百姓操勞三年的張大人,也算是物盡其用,給這壇酒添了極大的臉面。」

  老山長的話引起眾位士子的會心一笑。

  張之洞說:「剛才漪村說那個士子還送了一塊金匾給您,為何不張掛出來,也好給書院增添光彩。」

  山長淺淺一笑:「這金匾上的字題得太重了。『晉學春暉』,老朽如何擔當得起!若不自量而張掛,定會招致鬼怒神怨,折了老朽的草料。老朽一生雖然平平淡淡,其實對人生還是眷戀極深的,生怕過早離開這花花世界。」

  眾士子又都笑起來。張之洞也笑了,心想:這個滿腹詩書,見生人頗有三分靦腆的山長,卻原來還是個很有風趣的老頭子。他是個富有真性情的人,很自然地對有趣味者感到親切,於是說:「你主持晉陽書院數十年,桃李滿天下,『晉學春暉』四字,我看是擔當得起的。這是您的一塊招牌,有了它,神鬼不會認錯。萬一哪天閻王爺遣小鬼勾別人的魂,走錯了,誤進您家的門,反倒不好。」

  山長摸著滿口白鬍子,樂呵呵的,眾士子也很快活。撫台的平易和他對山長的尊崇,更使士子們對這位名士出身的顯宦增添了敬意。

  張之洞起身,舉起酒杯說:「今天,我借花獻佛,請各位和我一起,祝我們的晉學春暉健康長壽,為我們三晉造就出更多的人才!」

  「不敢,不敢!」老山長慌忙起身,對著張之洞連連擺手,「這杯酒老朽不敢喝!」

  「我先喝為敬。」張之洞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滿桌人都一飲而盡。老山長無奈,只得把杯中的酒喝了。

  重新坐下後,老山長親自為張之洞挾了一塊牛肉,楊深秀也向楊銳勸菜。

  酒好,菜好,氣氛也好,張之洞心裡很是高興,他笑著對眾人說!『:「我在山西做了將近三年的巡撫,可能大家都不知道,我是回到了故鄉。三晉百姓是我真正的父老鄉親。」

  除了剛到太原時與葆庚說起過「洪洞人」的話外,張之洞再也沒有對別人提過自己的祖籍在山西,官場士林都只知道撫台是生長在貴州的直隸南皮人。

  見眾人滿臉疑惑,張之洞開心地說:「大家都不知道吧,我們南皮張家是明永樂年間遷到直隸的。『要問故鄉在何處,洪洞縣外大槐樹』這句童謠,在我們張家也世世代代流傳著,傳到我這一代已經是第十四代了。」

  「這麼說來,張大人真的是我們山西人了!」士子們興奮地交頭接耳。

  石山長摸著鬍鬚慢慢地說:「明洪武、永樂兩朝,山西頻遭旱災,逼得百姓背井離鄉,外出謀生。洪洞縣土地少,人口稠密,加上災情更重,故外出的人更多。當年縣城東門外有一棵老槐樹,樹幹粗得四五個人不能合抱,夏日裡樹蔭足有一畝多地大。這棵槐樹是洪洞縣的標誌。於是,離開洪洞縣的人,都在城門外這棵老槐樹下舉行一個告別儀式,對著它叩頭灑淚,就算是向祖宗世代居住之地告別了。剛才張大人說的這句童謠,我在洪洞縣誌裡見過。」

  張之洞對山長說:「去年我去洪洞縣,還特地去看了這株老槐樹,它仍然枝繁葉茂,不知這株老槐樹是不是明代的那株。」

  老山長說:「洪洞縣誌上說洪武、永樂年間的那棵老槐樹在正統八年老死了。過了幾年,從根部又長出一棵小槐樹來。這是老槐樹的第二代。這棵槐樹也長得很大,活了兩百來年,順治二年被雷劈死。第二年,根部同樣又長出一棵槐樹來。大人看到的就是這一棵,它已是第三代了。從順治三年算起,到現在有二百四十年,也算得上一棵高齡老樹了,據說只是比不上當年那棵老槐樹的粗大。」

  「唔,唔。」張之洞連連點頭。

  一直沒有開口的楊銳插言:「看來,山西是從明朝時才開始變窮的。過去讀唐詩,山西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很美好的地方。

  比如鬥酒學士王績的詩:『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一幅多好的田園風光圖。」

  張之洞感慨地說:「叔嶠說得不錯。《全唐詩》中我們山西籍的詩人很多,詩也寫得極有氣魄,應該說山西這方水土是很能養育人的。大家都知道旗亭畫壁的故事。故事中三個詩人:王之渙,王昌齡,高適,其中兩個便是我們山西人。王之渙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真是千古絕唱,後世很少有人把詩做得這樣雄健豪邁的!」

  聽了這段話後,楊深秀突然來了靈感:「剛才張大人說到我們山西人的詩,我有了一個主意。今天在座的除叔嶠外,包括張大人在內,都是我們山西的才俊。今天為張大人榮升餞行,大家在一起飲酒談詩,是一件難得的事。我提議,我們每一個在座的,除老山長外,都依剛才張大人所說的掌故,講一個山西詩人的故事,然後再背一首這個詩人的代表作。講得好,我們為他鼓掌,大家同飲一杯酒;講不出的,罰他三杯冷水。」

  楊銳不在其間,自然高興,忙附和:「總教習這個主意極好,山長這麼好的百年老酒,是要有這樣的詩情才能和諧的,這比酒令要強多了。」

  眾士子既興致甚高,又有點擔心怕說不出來,臉上都紅撲撲的,眼中閃爍著光彩。

  張之洞懂得年輕士子的心態,知道他們都有好表現的欲望,便說:「大家都說一個,最後我來評論,取第一的我有獎賞。」

  見撫台興致如此高,山長和總教習都格外高興。楊深秀說:「議是我提的,我理應第一個說。」

  大家都專心致志聽他的。

  「我講一個宋之問遇駱賓王的故事。」

  駱賓王就是那個為李敬業起草討武則天檄的人。這篇文章把武則天罵得狗血淋頭,卻又讓武則天稱讚不已。其文之好,其才之高,可想而知。傳說討武之舉失敗後,駱賓王便不知去向了。宋之問怎麼會遇到他呢?這事可真的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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