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九一


  撫台原來是這樣的熱血熱腸可親可愛,在楊深秀的帶動下,風雨軒內外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

  「論中國的詩,自然首推唐詩。唐詩之後,宋詩別是一路,也是高峰。國朝初期,有個詩壇泰斗,乃大名鼎鼎的王漁洋,他論詩高標神韻。這神韻之說,便是為唐詩定的調子。乾隆時期,又出了個詩壇泰斗,乃長壽老人翁方綱,他論詩標出一個肌理。這肌理主要來源於他對宋詩的領悟。近世作詩崇尚宋人,便是受翁氏的影響。」

  眾人都被帶進了詩的天國。此刻晉陽書院的風雨軒,如同九天玄宮海外洞府,只見珠玉飛濺花香飄溢,沒有半點塵世的囂雜,凡俗的瑣屑。

  「鄙人論唐詩不同于王漁洋,獨標一個風字;論宋詩有別于翁方綱,特重一個骨字。」

  年輕士子最不喜歡的就是因舊襲故,最有興趣的就是標新立異,尤其是學問上的新奇之說,更是對他們吸引力最大。撫台自家獨得之學說,立即振奮了他們的精神。

  「若把風字說得具體點,便是風流。諸位,這風流二字,可不是時下所謂的吟風弄月,拈花惹草,秦樓楚館,作狎邪遊等意思。」

  撫台這幾句風趣的話,引起了年輕士子們的會心之笑。

  「唐人眼中的風流,包含的內容異常豐富,囊括人品人性、德行才華方面諸多美好資質。比如張九齡的『雄圖不足問,惟想更風流』。這裡的風流,便是指的才華縱橫,文采斐然,不拘常禮,通脫曠達。再如李白的《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這裡的風流,就是指的超凡脫俗的風度人品和卓爾不群的文采才情。這種風流,不但使李白傾心,也讓當時普天下的唐人豔羨。所以杜甫詠宋玉,就說『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宋玉的風流,就連詩聖杜老夫子都想師事於他。」

  風雨軒裡又是一片歡快的笑聲。

  「至於司空表聖所說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風流便象徵著一種詩文的最高氣象。這種氣象含蓄蘊藉,韻味無窮,而又不可以跡尋之,正是羚羊掛角,渾然無跡。可謂風流二字的最大內涵了。所以鄙人認為,論唐詩,切不可忽視唐詩的風流。」

  撫台對唐詩研究的真學問,使士子們由衷嘆服,他們不停地點頭,報之以完全的贊同。

  「若說宋詩,則突出表現在一個骨字上,具體地說,這骨便是筋骨。筋骨是個比喻,說得明白點便是義理。宋詩最重的便是這二字。我們讀宋詩,切記不可忽視了這一點。」

  眾士子個個聽得全神貫注。

  「宋詩在這方面取得的成就最高,所以有的詩便成了格言哲理傳了下來。比如大家所熟知的《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謂有源頭活水來。』朱夫子的這首詩是宋詩的代表。有源源不斷的活水灌注,小小的池塘才得以清亮如鏡。這是一個極為恰當的比喻。士人們要勤奮學習,要博覽群書,才能不斷地有新知湧進胸臆,才能如同這一池清水般的令人可愛。」

  如同當時大多數讀書人一樣,石立人山長也是一個寫宋詩的學究,他對巡撫的這番話很能聽得進。

  「至於王安石說『不為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蘇東坡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些蘊含在詩中的義理,則千百年來無數次地被人們所引用,去說明許多長篇大論未必能說清的道理。這就是宋詩的成就。歷代都說唐詩高於宋詩,其實也不儘然,宋詩中的義理深度便不是唐詩所能達到的。應當說,唐詩宋詩是雙峰並峙,都是無可替代的瑰寶。」

  楊深秀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隨即,全體士子都熱烈鼓掌。

  晉陽書院再次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掌聲剛剛平息,一個出身官宦家庭的膽大士子站起來說:「請問張撫台,您的詩是屬￿唐風一類,還是屬￿宋骨一類?」

  這個問題提得近於唐突,老山長頗為不悅地瞟了那士子一眼,心裡說,怎麼能這樣問撫台?大多數士子卻很讚賞發問者的膽量,他們也想聽聽撫台對自己詩風的評論。

  張之洞不以為意,莞爾一笑,說:「明代和國朝初期,士子都學唐詩。國朝乾嘉之後,士人都學宋詩。學唐詩,若不得風流之精髓,則易入輕浮淺薄一路。學宋詩,若不得筋骨之要領,則易入生硬說教一路。故而無論學唐學宋,都要取法乎上。這是第一義。還有第二義,即我剛才說的,唐宋既然是雙峰並峙,故不應偏于一方,應該都學,而且要盡取其長,力避其短。鄙人便有志於此,作詩盡可能有唐人之風,亦有宋人之骨。唐風宋骨才是鄙人所追求的最高目標。因此,鄙人的詩,說得好聽點,就是既有唐風,又有宋骨;說得難聽一點,便是既無唐風,又無宋骨。」

  說著,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大家也都跟著笑了。

  撫台不擺架子,願意坦率地回答普通士子的提問,鼓舞了大家的膽氣。這時,又有一個士子站起來問:「請問大人,您最喜愛的前代詩人是哪一個?」

  「蘇東坡。」

  提問者話音剛落,張之洞便脫口回答,頗令士子們感到意外。

  「我喜歡他的詩詞中兼備唐人之風流和宋人之筋骨。他為惠崇畫的春江晚景所題的詩,堪稱集唐風宋骨於一爐的典型。四句詩,三句寫景,風光綺麗,風物活脫,得唐風之精髓。一句『春江水暖鴨先知』,說出了天地間一個深刻的道理,然而又是如此的天衣無縫,不著痕跡,決沒有半點說教味,令人不能不佩服。」

  眾士子中有人已在咀嚼「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句名詩了,越咀嚼越覺得其中回味無窮。

  「蘇東坡令我喜愛之處,還有他曠達的人生情懷。」張之洞繼續他的蘇軾論,「他才華蓋世,人品正直,卻一生坎坷,命運多舛,但他卻從來都以曠達通脫的態度對待那些挫折,始終摯愛生命,熱愛人世。『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諸位,你們看東坡先生這種胸襟是多麼的曠達樂觀!諸位現在還年輕,尚未涉世事,今後走出晉陽書院,步入天地江湖之間,或順利,或乖逆,都難以預料。然而憑什麼來面對世事之逆順呢?就要憑東坡先生這種曠達之胸襟,順也喜樂,逆也喜樂,此為處世之道,亦為養生之方。這就是鄙人今天送給諸位最重要的一句話,願長記不忘。」

  這次是石山長帶頭鼓掌。三晉大地上的最高學府,又一次響起回蕩四壁的掌聲!

  先前三次講課,張之洞從不在書院吃飯。一來是鑒於山西官場吃喝風氣太甚,他多次下令各級官員出巡必須從儉,不得鋪排張揚,他自己應帶頭執行。二來他知道書院不比衙門,特別清貧,倘若在這裡吃飯,會給他們增加負擔。這次不同,以晉撫身分給士子授課,應該說是最後一次了,石山長很想撫台今天能賞光,與大家共進一頓午餐。他悄悄把楊銳叫到一邊,將這個意思說明,請楊銳問問巡撫。當楊銳把山長的話轉告張之洞後,他竟然爽快地答應了:「今天破個例,就在這裡吃午飯,但只能三個菜一個湯,多一個都不行。」說完後,又特為補充一句:「請山長叫幾個士子來與我們同桌吃。」

  石立人得知撫台同意在這裡吃午飯,很是高興,便一面吩咐廚房趕緊張羅,又打發一個教習去士子中挑幾個人作陪。

  沒有多久,一切都已就緒,石立人領著張之洞走進學思齋。這裡已將兩張方桌並成一條長桌。石立人陪著張之洞坐在正前方兩個主位上,張之洞的下首坐著楊深秀,石立人的下首坐著楊銳,剩下的八個座位,坐的是士子中臨時推選出來的代表。他們或是士子中的首領,或是公認的品學兼優的才子,或是有權有錢人家的子弟,總之,都是晉陽書院士子堆裡的頭面人物。今天,他們能有幸跟榮升粵督的撫台同桌共餐,既興奮又很覺光彩。

  桌上擺的不多不少,恰是三菜一湯,只是因為是兩張桌子並成,菜是一式兩份,分開擺。書院清貧,又是臨時的動議,故三菜一湯甚是普通:一碗油燜牛肉,一碗爆炒羊肉,一碗小蔥豆腐,一碗粉條青菜湯。怕不夠吃,都用頭號大碗裝著。

  石立人以主人的身分舉起杯子來,對張之洞說:「今天,張大人肯賞臉在書院用餐,又邀請士子代表共席,這是我晉陽書院的榮耀。倉促之間沒有佳餚,且大人又嚴格規定只能三菜一湯,今天這頓飯菜實在簡陋之至。現在老朽請各位一同舉杯,為張大人三年來為山西的操勞,為張大人的榮升,也為張大人此去廣東的一路平安,乾杯!」

  說罷起身,楊深秀和眾士子都一齊站起,張之洞也忙站起,舉著杯子說:「謝謝老山長和諸位的美意,我和大家一起幹了這一杯。」

  說完一飲而盡。待大家都喝完酒後,老山長恭請撫台坐下,眾士子也重新坐好。

  楊深秀笑著對張之洞說:「剛才山長只說到菜,沒有說到酒。今天這幾道菜確實平常,但這酒可不平常。」

  張之洞說:「這酒有何不平常之處,還請漪村說明。」

  「這壇酒是一個士子的父親送給老山長的。」楊深秀指了指放在旁邊的深褐色的大肚酒罈,說,「五年前,這個士子中了進士。士子的父親是個票號老闆。這個士子,起先貪玩不好讀書,父親很擔憂。老山長說,到晉陽書院來吧,我可以將他造就出個人才。就這樣,這個士子來到了書院,一年後即進學,三年後中舉,再過三年就中了進士。他父親感激不已,給老山長送了一塊題有『晉學春暉』四字的金匾,又特地在杏花村酒鋪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了這壇百年老酒相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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