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上 | 上頁 下頁 | |
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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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山長轉過臉對楊深秀說:「漪村,把大家叫到風雨軒去,都和張大人道一聲別吧!」 風雨軒是一個開敞的集會之處,書院逢有大事,則全體聚集於此。聽說張撫台要給大家上最後一課,所有的人都來了,一百多個教習和士子濟濟一堂。 張之洞坐在平素石山長坐的太師椅上,將全體師生掃了一眼,見大家都全神貫注地望著他,等他開口。他清了清喉嚨說:「鄙人承乏晉省近三年,給諸位授了三堂課:一次講德行的修煉,一次講學問的積累,一次講文章的寫作,也不知對諸位的求學有所裨益否。近日奉旨,將總督兩廣,不日就要離開晉省,今天特地來書院看望各位,想再給諸位授一次課。今日這堂課,想聽聽諸位的意見,要鄙人講點什麼,大家說吧!」 在座的士子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不知道要撫台大人說點什麼好,有的在互相小聲商量著,風雨軒裡開始熱鬧起來。楊深秀見此情景,估計一時難得有統一的意見,不如自作主張算了。他素來喜詩,也讀過不少張之洞的詩篇,便在一旁說:「晉陽書院裡的士子,大多讀過大人的詩,很喜歡大人的詩作。我看今天就請大人給我們談談詩吧。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張之洞喜歡寫詩,也自負於詩。過去做翰林,做學官,都有充裕的時間吟詩,來山西這幾年,政務太繁,沖淡了吟詩的雅興。今El能給士子們談點詩,倒也是一個輕鬆而有趣的課題。他自己的詩作,至今並未刻集刷印,先前在京師清流同人中,每有所作,大家互相傳抄,張之洞的詩才常被稱讚,傳出圈外的詩作不少,故京師士人亦多有能誦讀其詩的,至於太原士子也在讀他的詩,他卻沒料到。張之洞饒有興致地對著大家說:「剛才楊總教習說晉陽書院也有人讀過我的詩。我現在問你們,有誰能當著我的面背誦我的詩嗎?」 眾士子都很興奮。許多人都讀過撫台的詩,有的人怕背不全,有背得全的又沒這個勇氣。正在互相慫恿的時候,有一個士子勇敢地站了起來,說:「張大人,我背一首。若背錯了,請您寬諒我。」 張之洞含笑說:「好,你背吧!」 那士子定了定神,高聲背起來: 「一嶺如龍九曲回,江東霸主起高臺。 羞從洛下單車去,親見樊山廣宴開。 水陸上游成割據,君臣投分少疑猜。 張昭乞食無長策,豚犬悠悠等可哀。這是大人詠懷湖北古跡九首中的第四首《吳王台》。不知背錯了沒有?」 這首詩,張之洞自認寫得不錯,這個士子背得如此流暢,可見此詩在書院裡廣泛流傳,看來晉陽士子們賞詩的眼力不差。他很高興,說:「背得好,誰還能再背一首,我就答應楊總教習的請求,今天專談詩。」 士子們天天讀「四書」「五經」,日日伏案代聖人立言,真個是神昏氣墜,味同嚼蠟,平時也只有靠讀點唐詩宋詞來調節下。今天撫台不講那些枯燥無味的經典,專講可作下酒菜的詩歌,豈不太愜人心懷!眾士子很快推出一位素日記誦能力強的人。他擦了擦額頭上冒出的絲絲汗津,略有點膽怯地說:「大人,晚生也背一首,若有背錯的地方,大人儘管責備晚生一人好了,千萬莫因晚生的背錯而不講詩歌。」 張之洞覺得此生憨實得有趣,便說:「你背吧,背錯了不要緊,我給你糾正。」 那士子又擦了一把汗,揉了揉太陽穴,努力讓自己安定下來。風雨軒裡鴉雀無聲,一會兒,大家聽到了誦詩聲: 嘯台低,吹台高, 臺上瓦礫生黃蒿。 登臺吊古逢吾曹, 故人誰歟今邊韶。 大樑本是霸王地, 至今白沙三丈沒城壕。 五季如風青城虜, 惟有信陵死不腐。 中原蕩蕩不自立, 金戈蹂踐徒辛苦。 當年汴水入泗流, 清明上河尚可遊。 南下朱仙四十裡, 大車轔轔,小車轆轆, 徹夜何時休? 一自河決汴流斷, 中州貧索來寇亂。 錦衣甘食皆河兵, 哪有健兒習征戰? 君來蔡州營, 我去宋州城。 宋蔡相望列三帥, 千群邊馬仍橫行。 爾我少年容易老, 王粲從軍歡情少。 飲我酒,為君歌, 金梁水月吹酒波。 試看戰骨白, 豈惜朱顏酡。 報關俠士不可見, 只有憲王樂府堪吟哦。 很長一會不見再有誦詩聲發出,眾士子知道背完了。當著這位顯赫詩人的面,一口氣背下這首長篇歌行,不錯不漏,不停不頓,大家對這位士子的記憶力和膽氣所傾倒,風雨軒裡響起一陣鼓掌聲。 張之洞也不由得擊節讚歎:「好,這樣長的一首詩,難得你一氣背完。這首詩作于同治元年。我當時春闈未捷,來到河南堂兄幕中。那時幕中有一個叫邊韶的人和我意氣相投,我於是寫了這首詩送給他。爾我少年容易老。不知不覺間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真的老了。當時和你們差不多大,正是目空一切好說大話的年歲。這位朋友能背得這麼流利,看來是喜歡這首詩。李賀說『少年心事當孥雲』,年輕人有點目空一切好說大話,也不是太壞的毛病。諸位是我的知己,我今天就非得說點詩不可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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