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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越戰的失敗,在中國國內引起巨大的反響,其結果是導致清末政治史上一件大事的發生。

  光緒十年三月北寧失守後,詹事府左庶子宗室盛昱上了一本,鋒芒直指軍機處,說「疆事敗壞,責有攸歸,請將軍機處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立功,以振綱紀」。參劾折辭氣亢厲:「恭親王等參贊樞機,我皇太后、皇上付之以用人行政之柄,言聽計從,遠者二十餘年,近亦十幾年,乃餉源何以日絀,兵力何以日單,人才何以日乏?既無越南之事,且應重處,況已敗壞於前,而更蒙蔽於後乎?有臣如此,皇太后、皇上不加顯責,何以對祖宗,何以答天下?」

  這道摺子遞上去沒有幾天,內閣便奉到慈禧太后懿旨:以恭王為首,包括大學士寶望、李鴻藻,尚書景廉、翁同龢在內的軍機處大臣全班撤職,改換以禮王世鐸為首,包括額勒和布、閻敬銘、張之萬、孫毓汶、許庚身在內的另班人馬。懿旨並特為強調,遇有重大事件,須會商醇親王辦理。

  軍機處全班換人,為有清一代所罕見。最近一次大換班,乃是咸豐十一年的廢顧命制而行垂簾制。那是一次宮廷政變,非常例。故而此次全班換人,便成為一樁震動朝野影響政局甚大的事件。這一年歲在甲申,歷史學家們稱之為甲申易樞。晚清逢甲之年多有大事發生。這之前的甲年為甲戌,十九歲的同治皇帝去世。這之後的甲年為甲午,與日本的海戰爆發,北洋水師

  全軍覆沒。再過十年輪到甲辰,實行千餘年被視為天經地義的科舉考試走到末日,甲辰科會試完畢,中國就從此永遠廢除了科舉。大清朝的最後幾個甲年,全是多事之秋。史學家對這次甲申易樞多有貶詞,有的甚至將它與唐開元二十四年罷張九齡起用李林甫之事相比。然而,這次易樞對於張之洞而言,則是他仕途生涯中的一個福音。

  早在前年正月,七十二歲孝服剛除的張之萬,便奉旨進京任兵部尚書。接過堂兄的親筆函後,張之洞知道,當年賢良寺清風閣兄弟密談的大事,其序幕已經拉開。一年後,張之萬改任工部尚書,這次便以工尚身分進入軍機。進京三年來,閻敬銘的仕途也十分得意。他的戶部尚書做得有聲有色,經他的調理,國庫這兩年間增加了八百萬兩銀子。慈禧很滿意。她尋思多年的清漪園工程,應當開工了。這次和滿尚書額勒和布一起進軍機,正是慈禧對戶部的格外嘉獎。這些年來,閻敬銘沒有忘記張之洞在他出山前的多次推舉,以及在山西時的特別禮遇,常和張之洞有書信往來。山西庫款的清理,得到戶部的大力支持,清理完畢,又被戶部當作成功的例子向各省推介,為張之洞在官場廣延聲譽。

  這班軍機名義上是禮親王世鐸領銜,但明眼人都知道,真正的首領是醇王而不是他。這位努爾哈赤第二子禮王代善的後裔,其為人別無所長,惟有謙恭之道,人皆不及。就連李蓮英向他行禮,他也以平等之禮回答。以親王之尊,向太監行平禮,為從來所沒有。他做了軍機處的領班大臣後,大家才明白,他正是以籠絡李蓮英而討得慈禧的歡心,也正是以謙恭之道而贏得醇王的信任。

  稍懂背景的人都知道,工部左侍郎孫毓汶曾做過醇王府的西席,刑部右侍郎許庚身則是醇王府棋枰上的常客。這個由慈禧和醇王密商圈定的,名義上由禮王牽頭的軍機處,其實完全是太平湖潛邸的班底。中國晚清新一輪叔嫂聯手掌權的時代開始了。

  當京師上下為這次大換班議論紛紛,甚至肇事者盛昱也深為震駭急忙上疏收回原折的時候,太原城的主人卻對此並不大感意外,只是他沒有料到,醇王的事情竟然進展得如此順利快速。他更沒有料到新軍機處作出的第一號決定,就是罷免張樹聲的兩廣總督,將眼下眾目睽睽的粵督一職交給他!

  當新軍機處的名單公佈之初,張之洞興奮難捺,額手稱慶。他既為子青老哥白髮重用而欣慰,更為在朝廷中樞中有自己的兄長和關係親密者在而歡喜。那年清漪園晉謁醇王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這些年來,醇王對自己的恩德深厚無比。他清楚地意識到,一輪紅日正面對著自己冉冉升起,眼前的仕途將會因此而更加明亮光輝。然而,遷升來得如此之快,朝廷所托是如此之重,卻為他始料所不及。

  總督一職僅只八個,分別為管轄直隸省的直隸總督,管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的兩江總督,管轄廣東、廣西兩省的兩廣總督,管轄湖北、湖南兩省的湖廣總督,管轄福建、浙江的閩浙總督,管轄四川省的四川總督,管轄陝西、甘肅兩省的陝甘總督,管轄雲南、貴州兩省的雲貴總督。

  直隸總督由於所轄地處京畿,形勢重要,向為總督之首。兩江總督所轄面積廣大物產富饒,其地位僅次於直督。陝甘、雲南因地方偏遠且貧瘠,在總督中列為末等。過去兩廣、兩湖、四川三地的總督地位大致相當,近年來因洋人的關係,兩廣總督的地位明顯超過湖廣和四川。張之洞以一個資歷淺薄的晉撫一躍而為粵督,此中機奧,他心裡甚是明白。他不能辜負太后和醇.£的重托,也不能辜負堂兄和丹老的期待。

  但是,此番南下粵海,卻非比一般。前線喪師敗績,戰火越燒越烈,縱觀中國與洋人交戰史,從來沒有過取勝的記載。此時的粵督,不是太平疆吏,而是督師將帥,往日的那些用兵計略,說到底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現在即將由自己來調兵遣將,與洋人決戰於血肉橫飛的沙場,從未廁身行伍的一介書生能辦得了嗎?面對著這次遷升,張之洞不免湧出幾分臨深履薄之感來。然而,這種畏怯之態很快便過去了。

  他從來自信極強自許甚高,敢於任事,不憚風險。此時的粵督固然難做,但此時的粵督做好了,它的光彩卻也不是前任所能比的。

  擢升來到太快,他得把山西的事情料理好,為三晉父老留下去後之思。

  眼下的第一件大事,是要將李提摩太主動承擔的海路運鐵之事落實。因李提摩太,張之洞又想起山西教案。是的,必須儘早設置一個教案局,以便有專人負責處理民教糾紛。日後凡遇民教衝突,即令教堂致函教案局,由該局全權處理。

  還有兩樁關係到山西長治久安的大事,已議論多時了,也應在離晉前作出規定來。一是實行保甲制度,在原有村社組織的基礎上,將此制度完善,以此來對付強盜匪徒,協助官府保境安民。二是晉北的七廳改制。山西北部歷來設置有管理蒙民交涉事務的七個廳,這七廳分別隸屬于雁平道和歸綏道。這一帶,蒙回雜處,情況較為複雜,近年來又因洋人的插手,更為難治。這七廳原先都是滿蒙官員治理,諸務混亂。張之洞已向朝廷建議,七廳官員應滿漢通用,並擬施行編立戶籍,清理田賦,設立學校,變通驛路,添設公費,募練捕兵,使之與內地各州縣無異。此事應再上一道摺子,請求朝廷作出明示,以便接任者奉旨實行。

  許多事都在他的考慮之中。猛然,他想起了一件大事。此事是在離開山西前非辦不可的。

  來到太原不久,張之洞便去視察三晉的最大書院晉陽書院。他跟士子們約定每半年來書院一次,或給士子們授課釋疑,或與士子們共商省情。前年,他守約春秋各去了一次。去年清明時分,他也抽空去了一次。但從那以後到現在將近一年了,因為忙於庶務,一直未去。即將離晉南下了,學台出身的張之洞深以失信於士子而不安,他要再去一次晉陽書院,藉以彌補自己的失約。

  晉陽書院的師生都知道張之洞已擢升兩廣總督,不日將離開山西,山長石立人和新任總教習楊深秀與士子首領們早就談論過,應該到巡撫衙門去一趟,為撫台大人送行。石老先生在晉陽書院做了二十多年的山長,經歷過七八位巡撫。巡撫們到書院走走看看,大多是做做樣子而已,從來沒有哪個巡撫正經八百地給士子們上過課。~輩子精研學問的老山長也知道,像曾國荃那樣的巡撫,要他上課也是件挺為難的事。他自己連個舉人都沒考上,又怎麼好意思給這些大多已有舉人功名的士子上課呢?其他幾位巡撫,也不乏有進士出身的,但他們原本就是把「四書」「五經」當作敲門磚,功名之門一旦打開,那塊磚便棄之不顧了;何況中進士到做巡撫之間,還有一段很長的道路要走,這條道路上的獲勝者靠的不是學問,而是另一番功夫。待到爬上巡撫高位時,過去的子日詩雲之類早已忘記得差不多了,何能再面對這些飽學士子大談學問呢?

  只有張之洞不同,他來書院雖只講過三個半天的課,卻讓所有昕課的士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就連博學而清高的石山長也自愧不如。對於這樣的撫台,年過古稀再無欲求的老學究的尊敬是發自內心的。

  當下,石山長和楊總教習,將張之洞一行迎進書院。在山長的學思齋裡坐下後,張之洞也不多寒暄,開門見山地說:「這一年來忙於雜務,一直未來書院,向士子們許下的諾言沒有兌現,心裡總不安。再過幾天就要去廣東了,今天到書院來,一是看看各位,二是再跟士子們講一課,算是彌補去年的所欠。」

  石山長激動地說:「大人榮升,本應老朽帶領書院教習和士子們去衙門祝賀。不想大人如此繁忙之際,還惦記著書院和去年下半年缺的那堂課,親來書院。老朽和書院全體師生深謝大人這番情誼。」

  張之洞說:「就請老先生傳令下去,叫所有的士子都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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