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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桑治平插話:「李先生在潞安府一帶,與當地百姓說話都說山西話,連鼻音都學得很像。」

  這句話引來張之洞發自內心的笑容,說:「我當了兩年多的山西巡撫,都還不會說山西話,先生是語言天才。」

  李提摩太說:「久聞撫台大人道德文章滿天下,我非常欽佩。」

  說完,他右手按在胸口,微微彎了一下腰,做出一個極恭敬的姿態來。

  「也不過徒有虛名罷了。」張之洞淡淡一笑,擺擺手,「請坐吧!」

  待李提摩太和桑治平都坐下後,張之洞問:「聽說先生可以幫忙將山西之鐵運到上海,且腳費低廉,不知有何良法?」

  李提摩太答:「山西之鐵運往各省,大多走陸路。陸路耗費很大。運到南方去的,遇有江河,也用船運,耗費跟全走陸路的相比,要省一些。我想請敝國的輪船公司幫忙,走海運一路,在天津塘沽港上船,直達上海,這樣可以省去三分之一的腳費。」

  海運!張之洞眼睛一亮:這倒是一個好主意!他知道十多年前,南方的漕糧便有由外國輪船從海道運到北京的,既然可以運糧米,當然也可以運鐵塊。

  「你跟輪船公司熟?」

  「敝國怡和輪船公司,在貴國長江上經營航運業已經有二十多年了,一向信譽很好。」李提摩太帶著幾分自傲的神態說,「公

  司的總經理是我的同鄉,我們小時候在一起長大,有很深的友誼。山西產鐵和煤,要運出省外賣掉才能獲取大利。我可以跟我的同鄉說好,今後山西的煤鐵到沿海一帶的運輸,都由怡和公司包起來,雙方簽訂契約:怡和公司以八折優待山西省,山西則不將這筆生意再給別人。先簽兩年試試。如果行,就繼續簽,不行則到期自行廢止。這樣,不論對山西,還是對怡和公司都有利。」

  張之洞覺得很好:改用海運,已經節省不少腳費,再打八折,又省了一部分,山西的煤鐵總得要人運輸,何不就找怡和公司一家!

  「你的這個建議很好,我們就先試一試這次運鐵吧!一切順利的話,我就同怡和公司簽兩年的契約。」

  「撫台大人是個爽快人!」李提摩太滿臉笑容地說,「我去對怡和公司說,這次就以八折優待!」

  李提摩太心裡很高興。他為怡和公司攬到一筆大生意,山西的煤和鐵都很好,以後再去遊說別處,讓他們來買。如此,怡和公司與山西的生意便可源源不斷地做下去,獲取巨額利潤。自然,他從中也可以得到極為可觀的傭金。這真是一舉數得的大好事。

  張之洞說:「我讀了先生的《富晉新規》。先生為山西的致富,用了許多心思,作為山西省的巡撫,我對此很感謝。先生的書裡提出了不少好的建議,這些還需要我們再從容商議。今天暫不談這個。先生是英國人,英國在世界上號稱頭號強國。我想請先生談談,貴國主要靠的什麼來富強的。」

  李提摩太答:「敝國走上富強之路,靠的多方面的原因。大人若有興趣,我今後詳詳細細地給大人稟報。我先給大人說一個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敝國的科學技術要比貴國發達一些。」

  「什麼叫科學技術?」

  童年時代便已把《說文解字》背誦如流,自認為凡中國文字都懂的張之洞,對「科學技術」一詞卻茫然不知所解。

  見李提摩太的手在頭上的瓜皮帽側摸來摸去,桑治平知道洋教士被這一問給難住了。的確,這個英國小學生都懂的詞,現在要用中國話來詮釋,李提摩太一時真的還不知道如何去組織詞匯。前些年便開始留心西方學問的桑治平只得代他解答。

  「這是最近幾年才出現的新詞。」桑治平思索片刻後說,「這『科學』二字,指的是每一科每一門的學問。好比說我們中國有經學,就是專門研究五經的學問。經學裡又有易學,就是專門研究《易》的學問。外國人則認為每樣東西裡都有學問。如專門研究一二三四這些數字的叫做數學,專門研究豬狗牛羊的叫做動物學,專門研究颳風下雨的叫做氣象學。這些統稱為科學。至於技術,就是實際操作時的技能。如建房屋的技能,就叫做建築技術。外國人的鐘錶很精工,就是說他們製造微小機器的技術很高明。李先生,我這樣解釋,不知對不對?」

  「很對,很對!」李提摩太高興地說,「就是這個意思。貴國人很聰明,但聰明才智都用在對人的研究上。如一個士人應該如何如何,才能被別人承認為君子。一個官員應該如何如何,才可以得到上司的信任,做到遷升快、官運好。又喜歡把精力用在對過去事情的記誦上。我與許多中國官員談話,發現他們對貴國幾百年幾千年前的事說得清清楚楚,但對眼前發生的事卻講不清楚,更拿不出一個好的處理辦法來。」

  真可謂旁觀者清!這個洋教士的幾句話說得張之洞不得不在心裡表示贊同。中國官場不正是這樣的嗎?許許多多的人成天算計的,就是如何去博得上司的好感,求得早日升官換頂子。要說起本事來,就是背誦「四書」「五經」、複述前朝掌故的記憶力,至於經世致用,則一點能耐都沒有。

  李提摩太繼續說:「我們英國人則更喜歡對天地間一切事物都用心研究,從中發現許許多多對我們人類有用的東西。我們英國之所以富強,就得力於這種對天地萬物的研究,也就是說得力於科學。又得力于將研究成果變為人類所用的轉化,也就是技術。這就是我剛才所說的英國的富強,得力於科學技術。」

  張之洞似有所悟,沉吟不語。這時,巡捕送進來一個大包封。桑治平知道張之洞有緊急公務要辦,便起身對李提摩太說:「張撫台有公事要辦,今天就談到這裡吧!」

  李提摩太忙起身告辭。

  張之洞說:「明天下午你再來吧,我們接著談。」

  這個大包封裡的文牘非比尋常,它是軍機處奉上諭向各省督撫發出的關於越南戰事的通報,並附有最近幾個月越事進展的各種資料。

  四夷之事一直是以天下為己任的清流黨人,視為不可推卸的分內的事情。東南西北邊境的風吹草動,清流黨人儘管遠在京師,卻可以通過各種渠道瞭解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朝鮮、琉球、越南等中國的屬國,他們更是特別地關注。張之洞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積蓄他的四夷之學的。儘管已來到山西做巡撫,他的志向仍在經營八表,晉省以外的大事他都關心著。這等重要的軍國大事,他張之洞怎能不管?他當即停辦手頭上所有的事情,一頭紮進包封中。

  越南之事由來已久。

  早在同治元年,法國便與越南阮氏王朝在西貢簽訂了一個不平等的條約。這個條約規定越南割讓邊和、嘉定、定詳三省和康道爾島予法國;並向法國賠款四百萬元,允許天主教在越南自由傳教;開放士倫、廣安等港口,法國船隻可以在湄公河自由航行和經商。

  有了這個條約,法國便不把越南政府放在眼裡,在越南境內為所欲為。法國駐西貢總督派遣一支以安鄴為頭領的軍隊,攻陷北部大都市河內,試圖控制整個越南北部,以便經紅河直接進入中國,擴大其海外貿易。

  在中越交界處有一支獨特的軍隊。這支軍隊的軍旗為鑲著七顆星星的黑色旗幟,人們叫它黑旗軍。黑旗軍的首領名叫劉永福。劉永福是中國人,籍隸廣西,原是廣西天地會頭領吳元清的部下。吳元清起兵反清,自號延齡國主。吳失敗後,劉永福率部隊二千余人進入越南,駐紮在保勝一帶。劉永福精明強幹,黑旗軍頗有戰鬥力。此時,劉永福接受越南政府的請求,率部進攻由法國人佔領的河內,斬首數百,法軍頭領安鄴也在被殺者之列。法國政府見越戰失利,乃拘捕在巴黎的越南三個使臣,以甘言誘引越南國王與之簽訂第二個西貢條約。條約規定法國贊同越南為獨立國,但外交須接受法國監督;越南則承認法國在越南南部享有主權,並向法國開放海防、河內等港及紅河航道。這是同治十三年的事。

  以後幾年,駐英法公使曾紀澤,以及兩江總督劉坤一、兩廣總督張樹聲、雲貴總督劉長佑等人都多次提醒朝廷,要加強廣西、雲南的邊防,警惕法人的入侵,但這些話並未引起慈禧和恭王的足夠重視。

  光緒八年,法國派兵攻陷東京。第二年,法國海軍大佐李威利率兵至河內,揚言攻打首都順化。越南國王害怕,再次請劉永福出兵。劉率黑旗軍在河內城外大敗法兵,斬李威利及兵士二百余人。越南國王因此授劉永福為「三宣正提督」。

  法國政府不甘失利,又派遣少將波歐率陸軍攻打順化。正在這個時候,越南國王病死,政局混亂,新國王向法國乞和,締結保護條約。此條約規定越南為法國的保護國,中國不得干涉越事。越南因此而不再是中國的藩屬國了。

  接著,法國政府派遣一支由一萬五千人組成的遠征軍,攻取紅河三角洲的山西、北寧等地,驅逐駐紮在那裡的黑旗軍和清軍,以便完全控制越南北部。

  法國與中國終於爆發了軍事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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